（一百六十九）
几分钟后，陈文志带着楼家月已经坐在了李家堂屋的会客席上，舅舅和舅妈坐在上首，李文昌和卢仙儿陪坐在下首。
陈文志拿着从家明那里借来的大洋，递给舅舅，李人杰摸了摸沉甸甸的钱袋子，知道里面有一百大洋左右，不由心花怒放，十分满意，他感叹着说道：“文志啊，舅舅小时候一眼就相中了你！舅舅还是眼光不错的，可惜当年呐，你不肯跟舅舅走——”
所谓三岁看老，李人杰感慨地想，古人诚不欺我。
这些话，李文昌听得低下头去，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不是滋味。这些年来，他成了一个书呆，手无缚鸡之力，别说养家糊口，养活自己都是一个问题！一家老小指着弟弟每个月拿着五十大洋来养活，李文昌作为读书人的优越感早就烟消云散，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两只瘦弱苍白的手，对于自己十分的恼恨，他太无能了！
卢仙儿则站在李文昌的身边，自从楼家月走进了这个家，她的视线就一分钟也没有从她身边离开过。
这个站在陈文志身边的姑娘，年轻，漂亮，而且气质高贵，顾盼间光彩夺目，她痛苦地想，难道这就是陈文志的心上人？！
上次两个人在李家的花园里见面，她再次请求他带着她一起私奔，结果陈文志不同意，并且告诉她，他其实有了心上人。
卢仙儿只觉得自己的梦断了，沉默地站在原地，心如刀割。男人的爱情就是这么短暂的吗，说是等一辈子，其实等一年半？
卢仙儿痛不欲生。
陈文志把大洋交给了舅舅，便想起今天晚上他的任务，因此，他笑了笑，鼓起勇气站了起来，看了看所有人，对舅舅说道：“今天来，把我的未婚妻带来了，她叫家月，我带来给舅舅舅妈看看。”
楼家月立马跟着陈文志站了起来，脸上保持着礼貌的优雅笑容。
陈文志拉着她的手，笑道：“来，家月，介绍一下，这是我舅舅，这是我舅妈。我父亲过世得，对于我来说，舅舅就像父亲——”
桉家月立马微微一笑，礼貌地走向前，温驯地招呼道：“舅舅好，舅妈好——”
李人杰心花怒放，看这姑娘周身的气派，便知道不是曾通人家的女孩！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如今时局那么混乱，很多人吃饭都成问题，陈文志却能拿给他一百大洋了，文志不是一个普通人呐！在他小时候他就看出来了，所以之前有卢仙儿看中他，现在又有别的姑娘看中他了。
十几年前，唉，他应该坚持自己的第一选择。如果当年选了文志做儿子，他就不用过现在黄莲一般的苦日子了，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李人杰感叹着笑道：“好啊，文志，你真有出息，什么时候办喜事？我们李家也确实需要一门喜事来冲冲喜了。”
楼家月脸红了。
陈文志心痛如搅，努力笑笑，说道：“等以后再说吧。”然后他定了定神，鼓起勇气，牵着家月的手，走到文昌和仙儿面前。
这个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双腿发软，整个人好像随时会栽倒在地一般，他不敢看仙儿的脸，低着头，在那里拼尽全力大声说道：“大哥，嫂子，这是家月，是我的未婚妻——”可是发出来的声音，仍旧细如蚊蚋。
卢仙儿已经泪如雨下，如同冰水浇头。为了不让陈文志和他的未婚妻看见，她别过脸去。
楼家月却借着李家的灯光，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陈文志的这个小青梅哭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别说男人，就是她一个年轻女人看多了也会心疼。
李文昌对楼家月笑笑，点点头。
在那个瞬间，他知道陈文志没有骗他，他确实对仙儿无意，且有自己的心上人，而且已经是未婚妻了。今天他看到他的未婚妻，发现长得模样漂亮，气质高贵，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奇迹般的，李文昌心里的死意全部消散了。
他如同食了一颗定心丸，突然间特别踏实安心。
他的人生没有了科考，但有了仙儿，她完完全全地属于他，那么，他还能活下去。
他的人生有希望了。
他不会失去仙儿了！
李文昌思着想着，微微笑起来。
陈文志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他看到卢仙儿侧过的泪脸，在灯光下，那泪水如同一颗颗钻石，他的心中不由一痛，他不敢多看，也不敢多停留，便定定神，对楼家月说道：“来，家月，见过大哥，大嫂。”
楼家月落落大方地向前，微笑着招呼道：“大哥好，大嫂好。”
李文昌微笑着点点头，“嗳”地应了一声，他心情愉快。
卢仙儿装作没听见，只是一个劲地在无声哭泣。
楼家月也并不生气，落落大方地一笑，退后一步，与陈文志并肩站着。
陈文志眼圈红了，眼泪如同泉涌一般，他立马低下头来遮掩，他知道要是在舅舅家再呆下去，他非失态不可！那么，如果放声痛哭，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因此，他低着头快速地说道：“舅舅舅妈，大哥大嫂，天色不早了，我还要送家月回家，那么，我们就回去了，改日有时间再来看你们。”说完不等李人杰和李文昌反应过来，便拉着楼家月的手逃一般，飞速地出了李家的院子，匆匆走出了李家的大门。
两个人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跑一般，到了杭州的大街上。深夜的大街，几乎没有行人，头顶的月亮更明更亮了，照得四周如同白昼。楼家月被陈文志牵着手逃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汗淋淋，她刚想埋怨陈文志两句，却发现他突然蹲下身来，放声大哭。
楼家月呆住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男人哭。
在深夜无人的杭州街头，他哭得像北方的狼，像冬天的风声，他挥舞着拳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