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五十七)
陈文志听得心如刀扎,鼻子发酸,这些苦难的同胞!他们多可怜啊,原本有家有口,可是因为战争,逃难到香港,原以为香港是天堂,可不曾想到,香港也是地狱。
世界上根本没有乐土。
对于陈文志来说,作为中国人,被外国人看不起,他太感同身受了。他和司机在香港的街头,被大河马似的洋女人指着鼻子骂猪猡,骂清佬。他在香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有司机有汽车,有身份有地位,尚且被洋人这样对待,这些逃难的工人,在香港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小工匠擦着眼泪继续哽咽说道:“死的人叫张老三,他说老家在黄河边上,家里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有一个两岁多的儿子,媳妇对他也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结果日本鬼子来了!抢了他的老婆,烧了他的房子,他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两岁多的孩子逃到香港来。刚到香港才三天,儿子托给别人带着,自己在澹生堂的工地上找了活干,原想着苦尽甘来,一个人能把孩子带大,没曾想到,第三天,就从高高地工地上跌落山崖,给摔死了。”
小工匠流着泪,静静地诉说:“我们工友们看到他就这样死了,他的儿子还天天念叨着叫爹,我们心里痛啊!想着自己的命和张老三一样,再不奋起反抗,我们迟早会和张老三一样,今天死的是张老三明天就是王老五,后天就是你我。”
陈文志和楼家明听得皱起了眉头。
小工匠红着眼眶说道:“现在工地上天天死人,可是我们只能赚得那几个可怜的工钱,生命毫无保障,我们要求洋人给我们搭建保护措施,洋人好像没听见,我们要求东家替我们出面,东家当缩头乌龟不见人影。”
陈文志听得入神,心想,澹生堂的工人也是走投无路,才会想到找他这个素味谋面的人来出头吧。
小工匠擦了擦眼泪,哭着说道:“陈掌柜,你帮帮我们吧,现在洋人用枪逼着我们开工,我们不开工,他们就要杀人,他们杀死我们,就像我们杀死一只鸡一样容易,在他们的眼里,我们的命就像一只蚂蚁,压根不值钱。”
小工匠说到这里,咬牙切齿,他哭着说道:“陈掌柜,我们工人可怜啊,我们没路走了,现在开工的话,只有死路一条,迟早和张老三一样,现在不开工,洋人就要开枪杀死我们!陈掌柜,请你看在大家都是同乡的份上,帮帮我们吧,求你了——”
小工匠的声音如同泣血,他哭着说完,就向陈文志磕头,“砰砰砰”磕头如同捣蒜,很快的,小工匠的额头开始流血。
陈文志心地极好,看不得同乡如此悲惨地被人欺负,中国人不管走到哪里,死了人都讲究“入土为安”,如今张老三跌落山崖,曝尸荒野,却是十分惨烈!
因此,陈文志定了定神,向前一步,扶起小工匠,对他说道:“好,我答——”
他想答应小工匠,帮这个忙,陪小工匠去澹生堂的工地走一趟,如果小工匠所说的一切属实,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让死去的张老三入土为安。
然而,楼家明却知道这其中厉害,他向前一步,黑着脸打断陈文志的话,“慢着!”
陈文志征了征,看向面沉似水的楼家明。
四周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
小工匠不安地看着陈文志,眼里一点点升起的希望,又在一点点熄灭。他早就听说艺华盛的大东家游手好闲,没有二东家好说话,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家明对站在一旁的李掌柜吩咐道:“老李,你先带这位师傅去前面喝个茶,歇一歇,我和二东家有话要说。”
小工匠低下头,心里慌张痛苦,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李掌柜知道家明的意思,立马点点头,带着小工匠去了,临走时,小工匠可怜兮兮地看了陈文志一眼,原本心里升起的希望,因为家明的一句断喝,又全部变成绝望。他利用最后的机会,对陈文志恳求道:“陈掌柜,你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
他知道艺华盛向来是二东家好说话,大东家不好说话。
李掌柜用力拉走了小工匠。
四周变得沉寂。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李掌柜带着小工匠走了,房间变得安静下来,如同山谷。金灿灿的阳光从外面射进来,庭院里百花争放,仿佛澹生堂工地上的悲惨与这个美好的人间没有关系。
陈文志看着楼家明,等着他说话。
家明重重叹息一声,走到门边,亲自关上门窗,才转过身来,对陈文志生气问道:“你刚才要答应小工匠?”
陈文志点了点头。
家明气得跺脚,对他训道:“唉呀,你真是滥好人,菩萨心肠,你认识这个小工匠吗?!”
陈文志摇了摇头,老实说道:“今天是第一次见。”
家明直拍手,沉着脸,对陈文志骂道:“这天下吃苦受难的人多得去呢,陈文志,难道你都要帮吗?!”
陈文志没吭声。
知道家明生了气,又嘿嘿笑了笑,补充说道:“我没想普渡众生,但是同乡肯定要帮一帮,大家都是逃难到香港来的,谁都不容易。”
家明气得苍白了脸,双手哆嗦,对陈文志骂道:“澹生堂工地死人的事,我几天前就知道了,我没有告诉你,就怕你菩萨心肠,强行要出头!”
如同一记闷雷,陈文志愣了,抬起头来,不解地看了家明一眼,心中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他平时太忙,所以没看报纸,家明知道澹生堂工地死人的事情,却没有告诉他,目的是不想他出面。那么他为什么反对他出面?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
陈文志清清嗓子,笑了笑,说道:“家明,小工匠今天来找我,只是希望我去和洋人谈一谈,把张老三的意外体运上来,让他入土为安,这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你为什么反对我这么做?”
他如堕五里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