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一十八)
陈艺志定了定神,看了看绵延望不到头的工人队伍,他努力笑了笑,对围着他依依不舍地工人问道:“工钱都发足了吗?”
他在会场宣布给工人多发一年的工钱,被家明反对,后来,他就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心事里,关门发钱的事情都是家明在做。如今,他真有点担心,家明按他自己的想法,只多发了一个月的工钱,没有多发一年的。
那么,他真是对不起这些工人!
陈艺志紧抿着嘴,有点紧张。
工人们笑起来,满意地点点头,一个工人告诉陈艺志,对他大声说道:“发了,多发了一年的工钱,大东家也是好人,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东家啊,你和他不一样,你是豆腐嘴豆腐心,总之,我们现在有钱还乡,我们不怕,东家,谢谢你,也谢谢大东家!”
听到这里,陈艺志欣慰地笑了,家明就是这一点好,虽然有时候他有点自私,和他的想法也不一样,但是十几年来,家明十分尊重他,信任他,不管经历了多少世事,家明这一点,从来不曾改变,这也是陈艺志一直与他合伙的原因。
陈艺志满意地点点头,对工人们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一个工人说道:“大东家不但发足了工钱,还每个人发了一个礼包,里面有吃的有喝的,有衣服有药品,什么都替我们想好了。东家啊,我们真是太感动了,你们开厂是为了赚钱,现在想来,这几年,你们也没赚着几个钱,你们把赚来的钱,全部用在我们这批逃难的工人上了,我们真是十分感谢啊!”
陈艺志笑容更多了,家明虽然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没什么责任和担当,可是有时候细致起来,比女人还要周到呢。
想到这里,陈艺志的眼睛里有了泪,没错,在香港几年,他最大的成就就是赚了钱,建了三栋宿舍楼,收留了几百号从内地逃难来的同胞,他在香港给了这些工人一个家,让他们在战乱频繁的年代,过了几年安稳太平的生活。
陈艺志点点头,看了看天色,对工人们说道:“好啦,天色不早了,你们上路吧。”
“东家——”
也不知是哪个工人起的头,一个工人呜咽着,突然跪倒在地,大声哭了起来。
陈艺志愣了愣,过了几分钟,才明白那个工人大概觉得对于他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所以只能以中国普通百姓最高的礼仪,跪拜来感谢他。
他的鼻子长时间发酸,眼睛红红的,胸中掠过一阵又一阵暖流。这个国家多灾多难,但是他有最可爱的人民!
陈艺志正要扶起那个工人,其它的工人仿佛受到感召似的,纷纷叫着“东家,东家”,然后朝着陈艺志纷纷跪了下去。
一时之间,只听到“卟通”“卟通”的声音此起彼伏。
几百个工人跪了下来,全部朝着陈艺志的方向跪着,黑压压的一片。
然后他们白发苍苍的老迈父母也跪下来了,他们吃苦耐劳的妻子也跪下来了,他们刚学走路的孩子也跪下来了。
几千人,全部朝着陈艺志跪着,他们哭着,眼里含着热泪,脸上写满感激,齐刷刷地给陈艺志磕了三次头。
一个年纪老迈的工人哭道:“东家,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缘份再见面了,只能给你磕几个头,祝你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是啊,是啊,东家,祝你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工人们的祝福声此起彼伏。
陈艺志看着黑压压的跪拜的人群,眼泪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他立马低头,伸出手,用衣袖拭泪。
他好像很多年没有流过泪了!
可是今天,面对着这群知恩图报朴实可爱的工人,还有工人家属,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身后的司机早就泣不成声。
陈艺志擦干眼泪,振作精神,几前几步,扶起一个白发苍苍的工人,对所有工人说道:“大家都起来吧,你们的好意,陈艺志心领了,只要大家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到达家乡,我想,总有一天,我们中国会把日本鬼子赶跑!到时候,我也回家,回内地建厂,到那个时候,如果你们还愿意跟着我陈艺志干,我安排大车子来接你们,好不好?”
“好,好!”工人们大声应着,纷纷站起来,陈艺志给了他们一个方向,给了他们一个希望,他们的眼里有了亮光,历经苦难和沧桑的脸上也不再像刚刚离别时那么悲痛,他们大声回答道:“好!一定!”
“一定,东家!”
“东家,咱们后会有期,不见不散!”
陈艺志强行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努力笑了笑,对他们说道:“好吧,走吧,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送大家就送到这里了。”他朝他们作揖,拱手,微笑祝福他们。
工人们纷纷点头,致谢,向陈艺志挥手道别,然后这支庞大的归乡队伍,就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他们走的是回乡路,却布满荆棘。
陈艺志的眼泪涌了出来,因为工人们看不到了,所以他也就不必强行忍住。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着工人们,那只队伍如同长龙,见首不见尾。
工人们扛着山一样高的行李包,拖儿带女,扶老牵幼,就像搬家的蚂蚁一般,卑微可怜。
在乱世当中,众生如蝼蚁,连好好地活下去,都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几千号人终于全部离开了宿舍楼,四周变得安静下来,如同坟墓。陈艺志一直站在那里,眼睛因为流泪太多,已经红肿如同桃子,他擦了擦泪眼,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等到工人全部走光,夜色如同矿井,不远处,只有一盏路灯,如同渴睡人的眼睛,孤怜怜地照着他们。
司机向前一步,对陈艺志商量着说道:“东家,走吧,天都黑了,这冷风刺人哪,站了一天,我的脚都快站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