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一十九)
陈艺志才缓缓回过神来,收回风筝般放远的思绪。他抬头看了看黑如墨汁的天色,却没有急着回去,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如同孤魂野鬼,被抛弃在无涯的荒野当中了。
工人们走了,仿佛这些年来,他的精魂,他的热血,他的梦想,全部跟着他们去了。
失去艺华盛,失去这些工人,陈艺志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他人生的存在感和成就感消失了,就像一只钟,它的发条坏了。
司机止不住又提高音量说了一遍,劝陈艺志回家,陈艺志看看他,并没有回家,转过身,迈开脚,走向了空荡荡的宿舍楼。
现在工人都走光了,东家为什么还要进宿舍楼?司机百思不得其解,想问又不敢问,只得为了老板的人身安全着想,紧紧地跟上陈艺志的步伐。
陈艺志走得很慢,双腿仿佛灌满了铅,脚步显得分外沉重。他一个人,如同游魂似的,在静悄悄的宿舍楼里慢慢地走着。他的悲痛目光,无声无息的,如同一只手,缓缓地抚过宿舍楼的每个地方。
人去楼空,四周充满了死一般的寂静。
走廊里到处都是纸屑,倒伏的扫把,空空的纸盒。一片凌乱的景象。
他的心刀割一般疼痛。
这三栋宿舍楼,如今人去楼家,高高地立在黑暗中,如同灰色的墓碑。
每间宿舍,都只是轻轻地合着门,并没有关上,因为人都走了,关不关门已经无所谓了。
陈艺志走到一间宿舍停下,然后轻轻推开房门,他看到了空空的纸盒子,靠墙放着,里面放着工人带不走的锅碗瓢盆。他看着另一个纸箱里放着一些小孩的玩具,拨浪鼓,布娃娃,陀螺,估计也是行李太多,舍弃了的。
陈艺志蹲下身,伸出手,拾起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刚才工人送行的队伍里,他看到一家十口人,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对夫妻,还有六个孩子,孩子们,大的十岁,快和父亲一样高,小的才只有几个月,他看到最小的那个孩子生病了,小脸红通通的,额头上却没有一滴汗。她像只受伤的小动物,蜷缩在母亲的怀里,不时地咳嗽着。
这个布娃娃,会不会是那个小孩的。
那样小小的孩子,生了病,在路上有没有药吃,能不能看医生,要长途跋涉,回到家乡,她能不能撑得住?
像这样的家庭,带着生病的小孩,在那支工人队伍里又有多少?
想到这里,陈艺志拿着布娃娃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站起身,一颗心痛苦揪在一起,他不敢再多想下去了!
他继续一层楼一层楼地逛着,胸口仿佛压着沉重的铅板。工人们回乡的路上,年迈体弱的老人,生病的孩子,可能会死在路上,他们或死于病痛,或死于疲累,或死于衰老,或死于鬼子的炸弹,到不了家乡,可是再痛苦,活着的人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现实。
四周静悄悄的,如同太平间,司机跟在陈艺志的身后,提醒他天色黑了, 陈艺志也如同聋子,仿佛没有听见。
他只觉得工人离去后,这些宿舍楼仿佛死了似的,没有了一点活着的气息。
它们躺在这里,就像一个死人,陈艺志痛苦地想,工人们是这些楼的灵魂,工人走了,这些楼就全部成了无用之物。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艺志走累了,终于决定回去,司机开着车载着他回家。
坐在汽车上的时候,外面的夜色如同黑夜中的大海,司机仿佛是在海面上开车,陈艺志坐在后排座位上,满脑子都是今天整整一天工人送别他的情景。
他的心痛得无法呼吸。
脸上皱纹密布,仿佛瞬间老了十年。
他只觉得自己累到极点,脊椎骨好像被人一根一根捏碎了似的,他再也直不起腰来,整个身体如同一个空空的面口袋。他只觉得自己困到极点,眼皮如同拉下的百叶窗帘,不停地闭上又睁开。
整个人好像突然间生了一场大病。
他只觉得所有的血都自脚底板流干,四肢冰冷僵硬,仿佛将死之人,没有了一点想活下去的心思。
司机将车子开到家门口停下,走下车,亲自替陈艺志拉开车门,说了一声:“东家,到家了。”
但是陈艺志好像睡着了,半天没有反应,司机担心他,抬头看他一眼,提高音量再次对陈艺志说了一声:“东家,到家了。”
陈艺志才清醒过来,仿佛离体的精魂终于归了位,他对司机沙哑回道:“哦,到家了。”他扶着车门下车,可是身形摇晃,险些跌倒在地。
司机立马伸手去扶他,担心地对陈艺志问道:“东家,你没事吧?”
陈艺志勉强稳住身形,定定神,对司机说道:“我没事,你回家吧,都到了家门口,能有什么事?”
司机想想也有道理,便回去了。
月光照在屋顶上,在路面上投下清晰的阴影。
陈艺志心事重重,内心痛苦万分,他缓缓推开家门,就看到在如水的月光中,艺华盛的金字招牌,如同垃圾似的,被扔在院子里的灌木丛上。
那个瞬间,只觉得一把尖刀插入心脏,刀深入柄。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艺华盛的招牌片,颤抖着伸出手,将招牌拾了起来,然后如同抱着一个孩子似的,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眼泪如同两条小河涌了出来,静静地流淌。
此时此刻,陈艺志的脑海里如同走马灯似的晃动的,全是工人离港的情景,有的工人白发苍苍,有的工人拖儿带女,有的在哭,有的在抹眼泪,有的工人孩子只有几个月大,有的工人孩子生了病,路上没有药吃,只能等死。
陈艺志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艺华盛那块招牌,眼泪仿佛永远流不干似的。
仿佛心碎成了千万片,绝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突然哭着高声大喊起来:“这是什么样的军队?这是什么样的国家呀!”
声音凄厉,悲痛,响彻夜空,如同杜鹃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