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九十四)
陈文艺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再苦再难,也没有把她抛弃,当年,明明有进城再嫁享福的机会摆在眼前,母亲也选择了留守陈家村,孝顺奶奶,照顾两个孩子。
如今两厢对比,她觉得自己确实错了,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窒息。孩子们恨她是应该的,可是再回到过去,重新经历一遍,为了三个孩子的安全起见,她还是会把他们托付给哥哥和嫂子。
有的作母亲的,再苦再难,也会把孩子带在身边,可当时,她面临的不是苦和难,而是生命危险。
她不想让三个孩子年纪小小失去生命,因此,才忍痛把骨肉托付给哥哥嫂子的。
楼家月看到陈文艺越来越难过,只好站起身,走到三个孩子的房门边,敲着门,对着屋内提高音量喊道:“中华——民族——出来吃早饭啦,再不出来,饭菜就凉了!”她又走到另一扇房门前,对屋内喊道:“妹妹,出来吃饭啦——”
然而,三个孩子如同聋子似的,仍然全无反应。
陈艺志生气了,他闪电般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孩子们紧闭的房门面前,一张脸黑如锅底,对着房间里面,如同雷公般怒吼道:“快点给我滚出来,否则的话!”
陈艺志很少动怒,一动怒,全家都要瑟瑟发抖。果然,在陈艺志的神威下,三个孩子如同三只小兔子,轻悄悄地打开房门,瑟缩地走了出来。
他们全部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肩膀往上耸着,如同提线木偶。
陈艺志才稍微满意,瞪了他们三个一起,对他们命令说道:“都给我走到餐桌面前!坐下!吃饭!”语气十分严厉,如同鞭子抽打。
三个孩子苍白着低,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快速移动到餐桌面前,然后不约而同的坐下,整齐划一的拿起筷子,随便扒拉了几口稀粥咸菜,就放下筷子,齐刷刷地站起来,眼睛看着地面,低声说道:“舅舅,舅妈,我们吃饱了。”
他们没有事先商量,但是动作语言出齐的一致,也就是说,他们三个,齐心协力地,拒绝这个突然降临的亲生母亲。
这是他们无声地抗议。
陈艺志还想说什么,三个孩子已经齐齐地转过身,又以最快的速度回房了,然后各自关上了房门。
陈文艺看到这一幕,身体瑟瑟发抖,一颗心如同刀搅一般痛苦。
陈艺志还想用命令的方式让他们出来,陈文艺叫住了他,泪花在眼里转动,她努力笑了一下,对他说道:“哥,算了,让我静静,我也有话对你们说。”
陈艺志一征,看向妹妹。陈文艺的眼泪如同静静的小河,一直在流淌,他的内心一阵针扎般的难过,对陈文艺劝慰说道:“你放心吧,孩子们听我的,我叫他们认你,他们不敢不认你。”
陈文艺努力笑了笑,痛苦地想,这种命令式的相认,又有什么意义?或者确切地说,这种强迫式的相认,能够长久吗?孩子们就算被她带走,能够愿意留在她的身边吗?
不过她想到,现在孩子们视她如仇敌,不肯认她,那么,她带走三个孩子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突然想到庞三多的信。
之前,对于庞三多的打算,她表示怀疑,但是现在,因为三个孩子拒绝与她相认,庞三多的打算,此时此刻,在她的心里,多了一层意义。
那就是,假如孩子们不肯认她,不肯跟她走,如果她能说服二哥二嫂跟她去台湾,那么孩子们势必会跟哥哥和嫂子走,这样,她就能实现一家团圆的梦想了!
这样一想着,陈文艺变得激动起来,脸上有了光彩,大眼里也有了星星般的亮光。她擦了擦眼泪,捧起热气腾腾的早餐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等到一碗粥下肚,整个人有了力气,她才笑了笑,对楼家月和陈艺志说道:“哥,嫂子,我有话对你们说。”
四周很安静,窗外画眉鸟的歌唱声,显得格外清脆。
陈艺志和楼家月一征,抬起头来,看着陈文艺。因为孩子们拒绝与亲生母亲相认,楼家月和陈艺志心情不好,一直没怎么吃早餐。
吃下去的食物如同木屑,毫无滋味。
倒是陈文艺饭量最好,吃饱喝足之后,她重新振作起来,看了看四周,确定乡下安静,隔墙无耳,她才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道:“哥,嫂子,我这次突然回来寻亲,相信你们也知道原因吧。”
如同晴天霹雳,陈艺志呆了呆,好半天才定定神说道:“我们也只是听说不好的消息,不知道真假。”
楼家月变得紧张起来,放在桌下的两只手情不自禁地握成拳头。
如今是**的天下,可她们家有两个国民党的亲戚,这事情传出去,恐怕以会给他们家带来巨大的灾难。
家月思着想着,内心埋下隐忧。
陈文艺又努力笑了笑,装作不介意的样子,淡淡地轻轻地道:“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得了天下,成立了新中国,国民党全面失败,已经退无可退,打算撤到台湾,重新开始。”
如同轰雷炸响,楼家月和陈艺志的面色白了白,胸口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他们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个消息从妹妹嘴里证实,他们还是觉得意外和震惊。
陈文艺倒是面色如常,大概让她极度震惊和痛苦的时期过去了。
楼家月轻轻地问道:“那么文艺,你打算怎么办?”她脸上的皮肤紧张地崩起来了。
陈文艺用双手捂着脸,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原打算当逃兵,躲在内地,不去台湾,我虽然是女人,可这些年从近处看着,可以说对于时局是洞若观火,国民党远比不上**,倒台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做出了这个决定。”
听到这里,陈艺志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欣慰地笑笑,点点头说道:“妹妹,你的想法是对的,还是留下来好。”
这个时候,陈艺志看着窗外,现在是金秋,蓝天如洗,金桂飘香,银杏树金黄的树叶落了一层又一层。
世界变得一片和平,浪漫又美好。
陈艺志感慨着说道:“妹妹,你看外面,现在的世道和从前不一样了,太平的日子来了,**真不错,给老百姓分了田地,现在我们成了自己土地的主人,翻了身。我这一辈子,从小到大,这日子呀,就数现在过得最舒心。”语气充满幸福与感激。
楼家月也说道:“妹妹,你是不知道,前面十几年,我们过得多辛苦,从杭州逃到上海,从上海逃到香港,又从香港逃到新加坡,每次创业,好不容易积攥点财富,结果因为战争,又全部化为乌有,我们为了活命,只是跑到一个新地方,一切从零开始。我们过够了苦日子,现在的生活,简直幸福得像天堂呢。”
听到这里,陈文艺叹一口气,苦笑一声,对他们两个说道:“我理解你们,如今苦尽甘来,你们对现在的生活倍加珍惜,对**也充满感激。可是庞三多太忠诚,国民政府是他人生的信仰,他不能接受失败,他和委员长一样,渴望着到了台湾,东山再起,我爱庞三多,我无法说服他,所以只能决定陪他一起同去台湾。”
啊,如同五雷轰顶,陈艺志的一颗心就好像抛物线,原本高高地扬起,如今又重重地下坠。
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地消失了,他说不出话来,看着陈文艺出神。
看来,他们兄妹短暂的相聚之后,又要分开了。
陈文艺对他们皱眉说道:“如果我们去台湾,也许余生都不能见面了,我舍不得三个孩子,我知道这次出来寻亲,带走他们,是我这一生,与他们团圆的唯一机会!所以我说服庞三多,让他在南京等我三天,我来杭州寻亲。我记得十八岁出嫁那年,二哥送我到村口,跟我说,如果我们兄妹失散,就回陈家村,只要回到陈家村,我们一定能够重逢,所以我直接回了陈家村,没想到你们真的在等我,这一趟没有白来。”
陈艺志点点头,对陈文艺说道:“妹妹,你记挂着哥哥记挂着孩子,我和孩子们何尝不记挂你,幸好你还记得当年我们的约定,不然的话,这一辈子,估计永远都见不着了,现在你大哥大嫂,是生是死,人在何处,我也不知道任何消息。”
陈艺志想起大哥和大嫂,眼眶红了。
楼家月对他说道:“唉呀好啦,说文艺的事,你别打岔,文艺,你接着说。”
陈文艺对大哥大嫂没有陈艺志对他们那样深的感情,因此继续说道,“我想找回三个孩子,然后我们一家人团圆,一起去台湾。只是现在,孩子们不肯认我——”说到这里,陈文艺又开始哭。
陈艺志叹一口气,对陈文艺说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说服三个孩子,让他们认你,让他们跟你们走,我一定会做到。妹妹,从小到大,你看哥哥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过吗?”
陈文艺信任地看着哥哥,含着泪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