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因此,等到一家人从坟地回来,陈文志主动对母亲建议道:“娘,你想大哥,要不找村里的私塾先生写信吧。”
李翠仙因为想念大儿子心情压抑,听到小儿子这么说,便没好气地说道:“我不知道私塾先生能写吗?问题是村里人请他写信,都要给一块大洋的,家里快两年没见到一分钱了,你现在也没收入,我去哪里拿钱给他写信?”
陈文志一呆,也是,村里的私塾先生教学生不怎么赚钱,所以靠替村里人写信来创收,一块大洋可不是小钱,穷苦的人家,可以买盐买半年呢。
他思量着说道:“娘,那这样吧,我虽然没大哥有文化,但简单的信我总能写吧,我不会的字,我就用笔画,我描画了两年的雕花谱,画功还不错哩,娘,你念,我来写。”
李翠仙叹口气,放弃似地对他说道:“算了吧,你能写的话,我早就叫你写了。”
陈文志更加痛苦,脸上**辣起来,胸腔里仿佛压了一块沉重的铅板,没错,他从小不喜欢读书,拿起,那些字主好像在他面前跳舞,到现在11岁了,西瓜大的字认识不到一箩筐,所以母亲才这样对他没信心吧。
李翠仙看着窗外,北风阵阵,从沟里吹起来,将尘土和落叶扬向半空,天空阴沉至极,好像有人用灰漆刷过,密密麻麻的雪花从天而降,她感慨地说道:“文志,你学木雕也三年了,你真的决定一辈子都学木雕,作一个木匠吗?如果你现在后悔,我——”
她心想,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也许小儿子现在变得聪明了上进了有志气了懂事了,也许他的脑子开窍了,知道学木雕当木匠没前途,如果他现在能像大儿子那样想问题,愿意认舅舅作儿子,她舍下脸,四处借钱,也会拼死写一封信到娘家,央求大哥接她们一家进城,这样两个儿子,甚至包括文艺,还有她自己,都比现在要过得好。
手心手背都是肉,作为母亲,她希望自己的每一个孩子都比她过得好,有幸福美满的人生,不要受苦,不要受累。
因此,李翠仙深思过后,才会有这样一番话语。
听到母亲的话,陈文志如被轰雷炸顶,像木头柱子似的呆在原地。
屈辱和痛苦,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无声无息,却让他无法呼吸。
心如刀搅,原来,母亲从来没有看得起他过——
陈文志想痛哭,想大喊,想尖叫,甚至想打人——
李翠仙不知道儿子的感受,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她苦口婆心地劝道:“儿啊,当木匠是值得人尊重,但是去参加科举,然后考状元,别说当榜眼探花,哪怕谋个秀才,也比当木匠要强啊!你当了木匠,以后你的孩子,你的孙子,世世代代都是底层的手艺人,下九流的行业,永远翻不了身——”
陈文志万万没想到,原来母亲以为他选择当木匠是一时的糊涂,她以为过了三年,他清醒了,所以这样劝说他。
陈文志眼睛红了,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在颤抖。
李翠仙继续劝道:“文志,你爹作木匠,苦难的一生,还不能警醒你吗?如果你现在想通了,愿意认舅舅作儿子,改姓李,我去借一块大洋,找私塾先生去写信,叫你舅舅来。”
她突然欣喜地想到,一开始,大哥就是喜欢小儿子的,只是没想到,小儿子不愿意进城,才有了文昌的机会。
如果文志愿意进城读书,那间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娘!”陈文志突然暴喝一声,眼里旋出两团泪水,他的身体颤抖着,对李翠仙痛苦说道:“你不要说了,我不是读书的料,你想大哥,你进城去找他吧!”说完他就转过身,像阵狂风似的,往师父家跑去。
他太伤心了!原来,在母亲的心里,也是看不起手艺人的!她和死去的父亲一样。只喜欢大哥,只喜欢读书人,认为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陈文志心情不好,直接跑到师父家去找寻好朋友仙儿,可惜是白天,只好胡乱地在作坊里找着木雕活计做,一直捱到晚上。
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像阵风似的溜到墙脚根,想着今年大年初一,仙儿多半回城里过年去了,他一个人沿着墙面溜到墙根,一屁股坐在湿冷的地上,幽幽地叹口气,心想着多半是白来一趟,没想到,仙儿的声音响起来:“文志?”
陈文志一呆,仿佛心有灵犀,他喜出望外,闪电般的转身,双手扶着墙壁,激动地问道:“仙儿是我,你没回家?”
仙儿一呆,沉默了几秒钟,才哑声说道:“我原以为可以回家的,后来爹爹来了乡下一趟,说我病没好,为了避免传给弟弟妹妹,就让我在乡下过年了。”语气里充满了难过。
听到这里,陈文志心中一疼,没想到仙儿也是可怜人,他因为想当木匠,被身边所有的人不看好,甚至包括自己深爱的母亲。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更何况他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这个时候,仙儿又轻轻笑了笑,自我开解道:“在乡下过年也挺好啊,我有张妈,小翠,小红陪着我,爹和娘还送了很多过节的吃食衣物过来,就像在城里一样热闹了哩,再说了,今天是大年初一,你就来找我玩了,我很开心啊,我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是不是,嘻嘻——”
文志被仙儿的乐观感染,突然叹了一口气,躺倒在干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顶一弯新月,喃喃说道:“仙儿,我要向你学习!”
仙儿冰雪聪明,立马问道:“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陈文志便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喜欢木雕,立志当木匠的事情说了,结果这一路走来,被身边所有的人不看好,包括师父师娘村里人,还有庞大哥,甚至自己的父亲母亲以及大哥,他痛苦地说起今天上坟时,母亲说的那些话。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想起母亲说的那些伤心的话,他的心仍旧像有刀子在搅。
末了,他难过地说道:“仙儿,当木匠就这样没出息吗,我不会读书,只擅长做木雕,我立志当一个好木匠,养活一家人,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没出息?”
对于这个问题,陈文志想了几年,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母亲让他进城读书的建议,如同一记轰雷,让他发现可怕的真相,原来,连母亲也是看不起手艺人的。
这简直成了他的童年恶梦,他的小小心愿只是想木匠,养活一家人,可是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好几年过去了,他一个人像只可怜的小蜗牛,在负重缓行。
太孤独了,太痛苦了。
他像是一个人在沙漠中独行,很痛苦,很艰难,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任可依靠的人。
他一直立志当大司匠,木匠作好了也能当官,不比读书人差,可是师父却告诉他,大司匠只是凤毛麟角。
绝望感扑天盖地而来,陈文志瘫痪般躺倒在地上,泪流满面,不知道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