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二十一)
听到“庞三多”的名字,陈文艺的内心一阵揪似的疼,她与三多,余生还能不能见面都是一个未知数。
陈文艺叹息一声,振作精审笑了笑,摇了摇头,对楼家月沙哑说道:“嫂子,庞三多走得急,什么也没给我留下。这一年多,我在成都做了好多份工,当过家庭教师,小学老师,后来又在一个机构当补习老师,还在一家企业里当过英语翻译,总之,嫂子,你相信我,女人和男人一样,只要想自立,就一定能自立!”陈文艺的语气充满自信。
这个观点对于楼家月来说,十分新鲜,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文艺,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梦想,她将信将疑地对陈文艺问道:“真的,女人真的能像男人一样,在外面找到事情做?”
陈文艺觉得好笑,站起身来,对楼家月说道:“你不相信?那等我出门找到工作你就会相信了。”她自信满满地出门找工作去了。
看到陈文艺的表现,楼家月怪羡慕的,她是那么独立,那么自信,不过对于陈文艺能找到工作,她还是持怀疑态度。
然而,让楼家月大跌眼镜的是,到了傍晚,陈文艺回到家来,微笑着告诉她,她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小学当语文老师。
楼家月都震惊地站起身来,一脸的怀疑。
陈文艺笑了笑,干脆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校方的聘任合同,递给楼家月,对她微笑说道:“嫂子,我就知道你不相信,因为把合同带回来给你看看。这是合同,我刚签过字的,自己留了一份。”
楼家月接过合同,认真地看起来,没错,白纸黑字,红色手印儿按着,陈文艺真的在杭州一所公立学校找到了教师的工作。
楼家月的内心太震惊,一天的时间,就在一所公立小学找到了工作!她一会儿看看合同,一会儿看看陈文艺,对她喃喃地说道:“天呐,妹妹,我太佩服你了,你简直让我刮目相看!”
陈文艺找工作的成功,给了楼家月许多自信。
她终于明白,原来,女人可以有另一种活法。
陈文艺笑了笑,对楼家月说道:“嫂了,我为什么能找到工作?因为我有南京女子高中的毕业证书啊。”
说到这里,她又难过起来,心如刀割,这一年多来,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国民党军官太太的黑历史,她现在可能在一所学校长时间地干下去,然后凭她的认真和负责,她已经当上学校的小领导了。
就是因为她这个国民党军官太太的黑历史,她的每一份工作总是做不长久,如同兔子尾巴长不了,任聘她的单位不想给自己惹事情,所以调查到她的真实身份后,都选择悄没声息地将她开除。
因此,这一年多来,陈文艺一直在不停地换工作。
陈文艺痛苦地想,她的后半生就是为她享乐的前半生不停地付出代价,但是嫁给庞三多,她后悔吗?不,她爱他,她不后悔。就算回到十八岁那一年,她仍然会毅然决然地嫁给庞三多。
楼家月听着陈文艺的话,只觉得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她的面前徐徐打开,她震惊地看着陈文艺,赞服地说道:“妹子,我要向你学习!”然后她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地说道:“我也有证书,杭州女子高中的毕业证书,不比你那个证书差。”继而内心一阵伤感,因为想到她无聊的人生空虚沉闷,她真是对不起那本证书!
陈文艺一呆,继而一笑,温柔地说道:“那嫂子,如果你想工作,你也能找到工作。”
真的吗?楼家月开心地笑了,如同一个孩子。两个女人互相看着,楼家月原本因为陈文艺认亲,带走三个孩子,结果一年多的时间搞丢了两个,对于这件事,她一直很生陈文艺的气。再加上自家男人一直把孩子不听话离家出走这件事的责任归到她的头上,曾经当着陈文艺的面骂自己,楼家月对陈文艺一直很有意见。
陈艺志出门找孩子去了,庞中华又是一个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懂的巨婴,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对于陈文艺,楼家月开始很是怪责的。只是她是大家闺秀,一直好涵养地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可是自从陈文艺出发去找工作,并且只用了一天的时间找到工作之后,楼家月对陈文艺的成见全部消除了,她心想,这个妹妹不一样,和她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她要向她学习!
楼家月的心里仿佛有一缕阳光照了进来。她的心活动了。
陈文艺看到夜色深沉,不想打搅嫂子休息,便站起身来,准备回房,她对楼家月说道:“嫂子,我拿到第一个月的工钱,就立马给你。”她出门去找工作,也是为了贴补家用。因为一大家子人,没有一个人赚钱,那么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
她拖欠哥嫂一家太多,现在有了回报的机会,自然是要尽力回报。
楼家月听了,心里掠过一阵暖流,她立马笑了笑,摇手说道:“唉呀,不用,你哥有钱,你自己赚的钱好好留着,以后三个孩子娶媳妇嫁人都用得着。”听到这里,陈文艺鼻子一酸,眼睛发红,她伤心地看向窗外,窗外是暗沉沉的黑夜,她绝望且难过地问道:“嫂子,你说哥这一去,能不能找到两个孩子?我还能看到孩子结婚成家的那一天吗?”
楼家月立马拉住陈文艺的手,她用力地握着,仿佛希望把自己的力量传给陈文艺,她对她真诚地说道:‘妹妹,肯定能找到的!你就放心吧,我们当然会看到孩子结婚成家的一天,你就别伤心了,在家里安心地等着你哥哥的好消息吧!”说完拍拍陈文艺的手,对她温暖地笑了笑。
陈文艺感激地一笑,看了看楼家月,回房休息去了。
夜寂静得如同山谷,一轮玉盘似的圆月挂在半空,月圆人不圆。
陈文艺伤感地睡不着,躺在床上,如同烙饼似的,翻来覆去。
楼家月也睡不着,她心事重重,回到自己的房中,想起陈文艺今天找工作的事,她又想起自己那本尘封多年的证书,便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这些年来,从杭州到上海,从上海到香港,再从香港到新加坡,一次又一次搬家,一路上,她丢弃了许多物件,但独独这个证书,她从来都是珍而重之地放好,因为那代表着她的梦想!
女人当然可以有梦想。
年轻的时候,她一直相信男女平等,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到,可是也不知怎么的,岁月如同流水,匆匆逝去,如今她人到中年,回首一看,却发现自己做了大半生的家庭主妇!一事无成,她的人生,除了是陈艺志的妻子,陈文艺三个孩子的舅妈,自己两个孩子的妈,她没有别的身份。
也就是说,她的人生一片空白。
寡淡得就像白开水。
楼家月思着想着,终于在一个箱子的底层找到了那本红色的证书,她拿起那本证书,挨着箱子坐在地板上,打开那本证书,久久地看着。
月光如水,落在楼家月的身上。
她心想,难道她的人生就这样吗?做陈艺志的妻子做到老?人生就像一张白纸一样,一片空白?
陈文艺多么了不起啊!她年轻,瘦弱,可是她单薄的身体里却藏有惊人的力量,她就像那巨石下的杂草,你不知道杂草是怎么从巨石底下长出来的,但是它就是长出来了,它站在春风里,对着阳光微笑。
陈文艺呢,庞三多抛弃她,去了台湾,如同一滴水消失于大海。三个亲生的孩子视她如仇敌,对她不亲,与她处处作对,可是她却振作起来,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小树,坚强地生长着,变得越来越强壮。她凭着年轻时读到的一本证书,找了一个又一个工作,在成都,她靠着自己的本事和力量养活了自己和三个孩子,如今因为孩子离家出走的事,她来到杭州,投奔他们,可是她也仍然是一个有用的人,陈艺志出去找孩子了,家里没有男人了,没有赚的钱,只能吃老本,楼家月正焦急如焚的时候,陈文艺就提出出去找工作补贴家用,而且她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找到了好工作。
楼家月太佩服陈文艺了!
她拿着那本证书,借着如豆的灯光反复看着,在寂静的深夜里,情不自禁地想起年轻的时候,
那一年,她大婚的日子,陈文艺作为军官太太与庞三多一起出现,来参加她的婚宴,那个时候的陈文艺高贵优雅,摇曳生姿,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她高高在上,看不起娇弱不能自立的卢仙儿,处处对她讥讽嘲笑。
当年,楼家月在一旁看着,总觉得陈文艺矫情过分,女人有几个能离开男人的庇护自立的呢?所以卢仙儿嫁到李家,日子过得可怜,却不知反抗,她表示理解。
卢仙儿这样的生活,是大部分女人的生活。
中国几千年来,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呀。
陈文艺一味的指责卢仙儿是不对的,不公平的,她自己高高在上,做着军官太太,不知人间疾苦。
可是现在,对于当年这件事情,楼家月的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现在明白了,当年,陈文艺之所以指责卢仙儿,她是关心她爱护她,她恨铁不成钢,希望她能自立自强起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可是卢仙儿听不明白,也站立不起来。
陈文艺那样的要求卢仙儿,是因为在她的思想着,她认为男人和女人一样,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也能做到。
曾经。楼家月以为陈文艺是言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可是现在她明白了,陈文艺不但是言语的巨人,她同样是行动的巨人!
自家男人抛弃她去了极远的地方,余生可能再也不能相见,这件事如果落在卢仙儿或者她楼家月头上,都是致命的打击,她们两个可能从此再也站不起来,卢仙儿甚至会寻死。
但是陈文艺呢,她在极短的时间就站起来了,而且站得很稳很好,从前那温室花朵般的军官太太死了,如今的陈文艺是一棵树,她经历了风雨,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独立。
楼家月心想,她要向陈文艺学习,女人离开男人,同样有广大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