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二十三)
第二天,陈文艺独自一个人回成都。
她笑了笑,对哥哥和嫂子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中华会回来的!”
陈艺志烦恼地道:“我不后悔打他,一个人成年了就该自立了,他这样在我们的庇护下过一辈子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想他跑出去是好事情。”不过语气却仍然是充满愧疚与自责的。
陈文艺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哥,嫂子,那我走了,我回成都了,我等着孩子们,等着三多,有什么事,我们打电话,写信。”
陈艺志和楼家月点点头。
陈文艺就走了。
回到成都后,打开家门,放下行李,一个纸包都掉了出来,她愣了愣,打开纸包,发现全是钱,数一数,是她几个月在杭州挣的工钱,她全数交给了嫂子补贴家用,但楼家月并没有动用,反倒全部替她存起来了,并且在她回成都的时候如数给了她。
陈文艺内心一阵感动,她干脆打开行李包,果然,里面还有一袋沉甸甸的钱,是陈艺志单独给她的。上面有简短的信,让她一个人多保重,带着希望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一切才有转机。
陈文艺看着那两袋钱,泪流满面,她心里想到,一定会的,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不但会活下去,而且会拼命赚钱,拼命存钱,为孩子们将来打算,她前半生欠他们的,余生会全部补偿他们!
三个月后,陈文艺来了电话,说庞中华回家了,在外面流浪半年,吃了很多苦头,饿得骨瘦如柴,不敢回舅舅舅妈家,怕被舅舅打打出去,所以只能来成都找她了。
陈艺志听得心一个劲地往下沉,知道庞中华又回到他亲妈身边当米虫去了!
陈文艺在电话里却十分高兴,她充满希望地说道:“哥,嫂子,我现在等回来一个孩子了!我想,我肯定能等回到其它两个孩子!等到三多的!你们说得没错,只有心怀希望地活下去,才有转机,我现在坚信这一点——”
楼家月和陈艺志听到这里,心里却没什么信心,但是他们也不知说什么,文艺那样坚强乐观,陈艺志作为兄长,倒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最后,他纠结了半天,说道:“对,妹妹,你这样想就对了。”因为,只有肯定地答复陈文艺,说她想得没错,一定会等回所有亲人的,这样她才能历经地狱般的苦难,还能活下去。其实孩子们能不能回来,妹妹和妹夫有没有重逢的一天,他们自己的内心,却是十分渺茫的。
陈文艺带着三个孩子走了,陈艺志也不用出去寻人了,一个家变得异常的空旷冷清起来。
以前一天像一个小时般短暂,现在一天变得像一万年那么漫长。
陈艺志成天无所事事,坐在家里发呆。
有时候看着外面的日头,陈艺志的内心有些焦急,他想起他的木雕手艺,他年轻时的风光,内心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师父梅福在一个夜晚于睡梦中过世了,死的时候,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梅福的大儿子来报丧,陈艺志带着楼家月回陈家村参加师父的葬礼,回到杭州城后,整个人就闷闷不乐。
爹娘早就过世了,如今长寿的师父也过世了,就仿佛他的生命也过半了,没有了长处,他却看到了归处。
原来一个人不管多么幸运,最终都会走向死亡。
陈艺志心里急啊,想着他还只有五十多岁,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再也不能赚钱,不能有事业,不能为百姓为这个新中国做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吗?
他想起他年轻时的梦想,要改变世人的看法,让世人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上九流下九流,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一个行业只要做到极致,同样都能出人头地。
为了向世人证明这一点,他得让自己的本事到高精尖的地步,多做出成就来,让大家看得起木匠,以后不管是木匠,还是读书人,都一样受人尊重。
陈艺志想到这个年轻时的梦想,一颗心就像鸡蛋壳一样空空的。
难道奋斗半生,他的梦想终将如同泡沫一般破碎吗?
他不停地反思,年轻时的梦想实现了吗?好像并没有。前半生,他确实好像做了许多的事,在陈家村的时候,八岁铁肩担道义,养活了一家人,后来成为陈家村最年轻的半作,到了杭州城,进了仁艺厂,又成了最年轻的把作,然后拿了仁艺厂木雕比武的冠军,然后于次年又拿了浙江省实业厅雕花比赛的第二名,再后来,他有能力了,回陈家村盖了最漂亮的房子,孝敬了师父,回到杭州城后,又养活舅舅一家,供妹妹上学,然后因为军阀混乱,他从杭州到上海去创业,与家明一起,开设了双鸿泰,他化危险为机会,巧用洪水从深山运大圆木,又开创新雕法,在木构件上雕戏文,在上海创业一举成功,那几年,结识了上海三大亨,赚了不少钱,可惜后来日军侵华,上海沦陷,他只好与家明一起,带着全家去香港,在香港他也干得不错,开设了艺华盛,赚了许多钱,有了钱他又做了许多事情,他收留了许多从内地来的木匠,为他们建了宿舍楼,来多少难民他就收留多少,他给他们在香港安了一个家,他又当上了香港古建木雕协会的工会主席,保护工人的利益,再后来,日军猖獗,香港也沦陷了,他只好与家明一起,远涉重洋,经马六甲海峡,到了新加坡,在新加坡,他同样是做木雕古建生意,他赚了不少钱,把孩子抚养长大,然后当上了新加坡中华协会的主席,为中国的外贸助力,直到听说大哥大嫂一家被日军折磨惨死的消息,才决定回国寻亲,直到现在。
可以说,他的前半生是一个传奇,一个雕花圣手的传奇故事,可是他的后半生呢?
从回国到现在,他不是在寻亲,就是在寻亲的路上,事业几乎停滞了,他的好兄弟楼家明,也在他当年执意回国寻亲的时候,与他散伙,去了美国。
想起楼家明,陈艺志猛醒过来,以前,家明总像一个小尾巴似地跟着他,嘴里不停地说着没有他陈艺志,他楼家明什么也不是,可是陈艺志现在明白过来,没有他楼家明,他陈艺志什么也不是啊!
家明不在他身边,他的事业就彻底完蛋了。
他们就像左手离不开右手,右手离不开左手一样,互相成就,互相依靠。
陈艺志特别思念楼家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跑到楼家月身边,对她急切地说道:“快,给家明打电话,叫他回国。”思念突然萌发,深入骨髓,陈艺志才发现,分开的这些年,他一直在思念家明。
楼家月愣了愣,看着兴奋的陈艺志,不能理解他的激动,她淡淡地说道:“我早就给我哥打过电话了,他说现在陈华盛在美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他在美国也过得很舒心,现在不想回来。”
听到这样的答复,陈艺志急了,一颗心一个劲地往下沉,他结结巴巴地对楼家月说道:“你没告诉他,现在国内太平了,新中国成立了,老百姓分了土地,成了自己的主人,现在国内太平,新中国的发展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家明可是古建方面的超级人才啊,又是英国法国的留学生,会多国语言,让他回来为新中国做贡献啊。”
楼家月仿佛看穿了陈艺志的心思,对他笑了笑,反问说道:“你是不是想他了?”
陈艺志老脸一红,对楼家月没好气地说道:“他是你大哥,我们是多年共事业的兄弟,我想他不也很正常吗?你代我告诉他,不但他要回来,老婆孩子全部都要回来,现在国内多好啊,到处是机会!我们兄弟再联手——”
楼家月把楼家明在美国的电话号码找到,是一个小本本,她将小本本塞到陈艺志的手里,对他说道:“呶,电话在这里,要打你自己打去,我是不去打的,越洋电话很贵,我明知他不肯回来,我自然舍不得花这个钱了。”她其实想劝自家男人重拾旧业,出去赚钱,毕竟好多年不赚钱了,坐吃山空,让人心里无端害怕,但碍于陈艺志的面子,她一直没有说出来。
陈艺志本来不好意思给家明打电话的,他想让家月出面,但楼家月不肯打电话,他只好自己拨号码了。
思念像一根线,牵扯着陈艺志的心。
楼家月站在一旁,偷眼看着拨号码的陈艺志,知道他确实想她哥了,不由抿嘴笑了。
不过楼家明接通电话之后,十分高兴感动,他感慨地说道:“艺志,你终于肯亲自给我打电话了?”
一个主动拨过去的越洋电话,就化解了两个人中间原本的芥蒂。当年,陈艺志执意要回国寻亲,放下新加坡的事业生意朋友亲人,楼家明心寒之后,与他散伙,带着一家人去了美国。
现在几年时间过去,两个人发现彼此在心中的重要性,因此,陈艺志主动拨过去的一个电话,楼家明立马原谅了他,确切地说,来美国没多久,他就原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