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二十四)
陈文昌还在那里流着泪絮絮地诉说,他沙哑着嗓子把从小到大的所有往事全部又说了一遍,他回忆起他是如何头悬梁锥刺股地念书的,他回忆起他是如何几次三番心灰意冷走向自杀的边缘又清醒过来的,他回忆起他是如何在鬼子面前苟且偷生刻苦地坚定信念,相信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漫漫的一条人生路,走得孤独又无比艰难。世人都以为他疯了魔了,只有他知道自己没疯。
末了,陈文昌高高举起那张淋得湿淋林的红色文件,大声地对坟墓说道:“爹!娘!我现在是浙江文联的主席,我当了官!以后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在我给他们培养的人生**上,会走得更远,去得更高!”
他激动得泪花闪烁,匆匆擦了一把泪,他继续说道:“我们老陈家的后代,只要不愿当手艺人,那么,便可以永远不当手艺人!爹,娘,我终于完成了我的人生任务,兑现了我的人生承诺,我对得起你们,我没有遗憾了——”
他高高地举起那份红色的聘书,双手颤抖,“不过——”
陈文昌突然话峰一转。
陈艺志愣了一下。
陈文昌侧过身来,看了陈艺志一眼,对着墓碑说道:“爹,娘,我小时候,你告诉我,人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读书,可是我现在想说,其实人生有很多条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陈艺志听到这里,双肩一震,继而鼻子发酸,眼睛发红。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大哥看不起他这个手艺人,没想到,大哥也改变了对手艺人的看法。
陈文昌看向陈艺志,对他笑了笑,才继续对着墓碑说道:“爹,娘,我现在想明白了,每个人天资不同,所以可以走不同的人生路,我吧,会读书,就走了读书这条路,二弟吧,擅长木雕,所以当了手艺人,爹,娘,你们应该知道吗,二弟作为手艺人可出息了,我这一生,如果没有他照顾,我也实现不了梦想——”
陈艺志如同被雷劈中,呆在原地,做声不得。
这个时候,陈文昌转过身来,感激地看着陈艺志,对他说道:“二弟,谢谢你。”
听到这里,陈艺志的眼里有眼泪在转动,他从来不曾奢望过大哥有一天会感谢他,他知道,因为卢仙儿的关系,还有因为大哥一生不得志,大哥恨他,怨他,兄弟之间如同仇人一样,大哥对他的怨憎就像越火越旺的烈焰。
他万万没有想到,大哥对他的仇恨,会在他实现梦想化,烟消云散。
这真是极好的事情。
陈艺志鼻子长时间发酸。
陈文昌微笑看着弟弟,真诚地说道:“文志,我以前一直怪你,现在我明白了,是我混得不好,仙儿心里只有你,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错,我和仙儿,这一辈子多蒙你的照顾,大哥有很多事情做得对不起你,请你原谅大哥。”
陈艺志立马抹抹眼泪,对陈文昌说道:“大哥,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陈文昌笑了笑,才继续转向墓碑,说道:“爹,娘,二弟作为手艺人,成了大国工匠,十分有出息,因为他的成就,我改变了看法,以后啊,咱们陈姓后代,想读书的就去读书,想做手艺人的就去手艺人,总之,孩子们是自由的,就让他们凭着自己的喜好过一生吧,因为那样的人生才是幸福的。”
陈艺志哭了,又笑了,他的眼里有泪,嘴角却挂着笑。
陈文昌这个时候觉得无比疲倦,眼前阵阵发黑,他说道:“爹,娘,我终于完成了任务,我太累了,我想休息。”说完他就举起那张红色的浙江文联主席的聘书,身子直直的,用力拜了下去。
在伏在地上的那个瞬间,陈文昌觉得自己好累,他再也直不起腰来,他也不想起来了,湿润的土地就像棉花枕头一样松软,清凉的雨丝一点一点打在身上,如同母亲催眠的双手,那么温柔,那么轻盈。
在这个时候,他闭上眼睛,仿佛打开了闸门,往事如同洪水,倾泻而下。从小到大,几十年来,人生承受的苦难和压力,在那个瞬间如同大浪滔天,将他吞噬。
他的人生任务完成了,他没有了再与苦难对扛的必要了,因此,他任由苦难的回忆就像巨兽一样将他一口一口地撕咬,直到撕成碎片。
被日本鬼子伤害到失踪的女儿,被鬼子枪杀的儿子,对他没有感情的卢仙儿,因病逝世的爹,对他不满的娘,悲愤的舅舅,可怜的舅妈,这些人和事全部如同潮水般涌到他的脑海里来,让他痛不欲生。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同凌迟一般,从来没有间断过,以前因为心愿未偿,有钢铁般的信念抵扛着,他好像还能承受,可是现在心愿得偿,没有了坚强的盔甲,他再也承受不了这些洪水没顶般的苦痛了。
他好累!那种感觉,就像红军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他浑身的骨头好像散了架,四肢百骸分裂开,他在黑暗中对痛苦的往事说,他想睡觉了,想永远的睡觉了,这样躺在泥地上,非常的舒服,他再也不用崩紧全身的神经,朝着那个唯一的目标奋勇前进了。
因为目标已经实现了!
他亲自兑现了他答应爹娘的承诺。
这一生,他就像那神话故事中的夸父一样,追着太阳不停地奔跑着,如今他终于实现了心愿,他可以倒下来了,无愧于心,对得起任何人。他相信,安眠后的他,也会像夸父一样,他的身体会与大地融在一块,他的身躯和四肢变成了大地的四极和五岳,他的血液变成了江河湖海,筋脉变成了道路,肌肉变成了田土,头发和胡须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皮肤和汗毛变成了花草树木,他的牙齿、骨头变成闪光的金属、坚硬的石头和圆亮的珍珠玉石,他流出的汗水变成了雨露。长在他身上的各类寄生物,受到阳光雨露的滋养,变成了大地上的黎民百姓。这样,盘古开天辟地以后,夸父又用他整个身体孕育了天地万物。
陈文昌疲倦欣慰地想,至少,他开拓了陈姓家族的新世界,改变了他们只能当手艺人的命运,他是陈姓后人眼里的夸父!
陈文昌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清明的雨依旧淅沥淅沥的下着,就像一首安眠曲,更像一首安魂曲。
陈艺志征征地守着大哥,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小时过去,天色变得昏暗,风声更急,雨声更大了,可是跪伏在地上的大哥就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佝偻的身体被雨水淋得湿湿的,苍白的头发也因为雨水粘成一缕一缕。
陈艺志担心大哥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清明雨水的侵淋,他站起身来,急急走到大哥面前,快速蹲下,对他关切地说道:“哥,起来了,再淋雨要感冒生病了。”
陈文昌仍旧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语。
陈艺志只好伸出手,拍了拍大哥的背部,这一拍不打紧,陈文昌像山一样倒向一边,身体早就僵硬冰冷。
陈文昌就这样心满意足之后,没有遗憾地过世了,享年八十六岁。
陈艺志睁大了双眼,手脚颤抖。
直到卢仙儿走到他的身边,静静地蹲下,对他说道:“文志,你大哥好像死了。”
陈艺志才如同大梦初醒,他发现大哥心愿得偿在爹娘坟前过世了,痛苦之下,他只好手忙脚乱地与卢仙儿一起,将死去的大哥搀扶起来,背进陈家的老宅,然后通知亲朋,在陈家村给大哥举行葬礼。
冷清混乱的葬礼上,陈文昌大着肚子的妻子来了,陈艺志看到她如此年轻,也就知道,大哥过世没多久,多半要改嫁的,陈艺志与这个弟媳妇压根不熟,因此,对于她的去留,他也不便多嘴。
他打算将大哥葬在陈家的祖坟里。
因为事前没有想到大哥会突然过世,所以办起后事来,陈艺志手忙脚乱,再加上他自己年纪也大了,力不从心,因此,到了后面,简直一团乱。村里人来帮忙,却没有人帮忙做饭,最好大家饿着肚子回家自己寻吃的。
卢仙儿像个小孩一样,压根帮不上陈艺志半点忙,她经常趁陈艺志不注意,就跑到从前卢宅的地方。
她歪着头看花看草,嘴里念念有词,时而摘下一朵花,时而扯下一根草。
那里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只剩下一堵断墙,卢仙儿认定那墙就是当年她和陈艺志看星星看月亮的地方,便长时间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不肯离去。
也就是说,陈艺志除了忙大哥的后事,还要忙着寻找卢仙儿。
此外,楼家明已经老年痴呆,与陈文昌也不熟,所以没有办陈家村参加葬礼。
妹妹陈文艺呢,陈艺志在大哥过世的第一天就电话通知了她,陈文艺对这个大哥没什么感情,且成都的事很多,所以匆匆地赶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她现在终于明白大哥为什么执意要她清明节回乡扫墓,她原以为大哥是大费周章,没事找事,现在明白过来,可能是大哥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才通知她见最后一面,没想到,因为她的冷漠无情,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陈文艺有些愧疚。
但是愧疚归愧疚,对于大哥的成见如山,横亘在她心中,无法改变。
或者确切地说,她对大哥有意见,对于与楼家月离婚的二哥陈艺志也有意见,所以她宁肯看着陈艺志为了大哥的后事忙得焦头烂额,也闲闲坐在一旁不帮忙。
她想看他的笑话,她想让他知道嫂子楼家月的好处。
陈艺志的一双儿女,虽然他通知到位,远在北京的儿子却告诉他,因为不是直系亲属,他请不下假,所以只能利用周末,在大伯葬礼的最后一天露一下面。
女儿也表示木雕学校的事情太多,她不能提前来参加大伯葬礼,只能在下葬那一天出席一下。
也就是说,从前的朋友帮不上忙,一双儿女正当年轻力盛的时候,却因为各自的事业也帮不上忙。
陈艺志愁得睡不着觉,在葬礼上忙得脸上走油,舌头起泡,恨不得自己也跟着大哥一起死了算了。
幸好在紧要关头,楼家月听说陈文昌过世,在陈家村办葬礼,便带着五个手下的员工风风火火地过来帮忙了。
楼家月经商多年,有了丰富的管理经验,再加上有五个助手,如虎添翼,因此,她一来,原来乱得如同一锅粥的局面,立马得到质的改变。
陈文昌的葬礼得以井井有条地继续进行。
陈艺志太过劳累伤心,看到楼家月管理得利,因此,干脆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楼家月打理。
陈家村的亲朋,以及他们一家人的亲戚,都知道他的妻子是楼家月,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临到老年已经离婚的真相,因此,楼家月打理陈文昌的后事,大家都心服口服。
在楼家月的帮助下,三天后,陈文昌顺利地在陈家的祖坟里安眠。
参加葬礼的亲朋都回去了。
人一辈子到了死后,无外是“他人亦己歌,亲戚或余悲。”
有的人,更是去的时候,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如同一个泡沫,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般。
陈家的老宅里,只剩下楼家月和陈艺志面对面地坐着,她的五个员工因为杭州城里工作要忙,已经当天就赶回城里去了。
卢仙儿在卧室里睡觉。
陈文艺也因为不满二哥与卢仙儿在一起,葬礼结束的当天就坐火车回成都去了。
昏黄的灯光下,只有陈艺志和楼家月两个人相对静坐着。
老宅里很安静,安静到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