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二十五)
因为羞愧,陈艺志不敢看楼家月的眼睛,他知道这一辈子,他负了她,而她却在大哥过世的时候,不计前嫌,放下自己的事情,跑到陈家村来,帮他料理大哥的后事。
他这一生,唯一亏欠的人,就是楼家月了。陈艺志内心像针扎般难受,想他一生自诩有情有义,却独独对楼家月,无情无义,她嫁给他,他好像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人,继而当成自己,然后当成家里的一件家具。
他伤了她的心,是他不对。
羞愧感如同潮水一般涌进陈艺志的心房。
楼家月看了看四周,这栋老宅还是她当年离去时的样子,岁月流逝,人老了,房子也变老了,门窗开始吱吱嘎嘎地乱响,灯线松散剥落,墙皮下雨似的往地上掉。
她心里感慨道,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变了。
时光如同奔腾不息的河水,一去不回头。
一灯如豆,屋外细雨飘零,添人愁绪。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楼家月对陈艺志安慰说道:“大哥一辈子,虽然过得很苦,但临到老了,如愿考上了名牌大学,当上了文联主席,也算对得起父母,对得起陈家先人,我想,大哥应该是没什么遗憾走的。”
陈艺志点点头,说起了陈文昌临终时的样子,他缓缓地告诉楼家月,弟媳已经怀上了大哥的孩子,估计是个儿子。
楼家月点点头,对陈艺志劝慰道:“那你更应该节哀了,大哥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梦想, 如今又后继有人,比起很多人来说,这一生也算过得值了。”
陈艺志点点头,听到楼家月的话,心里的愁云消散了许多,他沉默一会,才继续缓缓说道:“家月,我没有为大哥难过。大哥是一个好人,直到他死前几分钟,我对我的亲大哥才有了彻底的了解,以前我不懂他,可现在我对他有了镜子般的了解:他其实比我更有责任,更有担当,他的眼界比我宽,格局比我大,我只想到我自己还有我的家人,可是大哥想的是整个陈姓家族所有人,以及他们的后代,子子孙孙。我现在终于明白,我爹娘为什么生前更喜欢大哥,而不是我了,和大哥比起来,只喜欢当木匠的我,如同井底之蛙,确实没什么出息。”
楼家月看了看陈艺志,见他好像在深深自责,便对他说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每个人命不一样,运不一样,天资不一样,际遇不一样,所以走的人生路也不一样,我们活在世上的每个人,既不必责怪他人,也不用责怪自己,向前看,过好每一天就是。”
家月说的话充满哲理,熨帖人心。
陈艺志内心终于获得平静,他感激地点点头,像鹦鹉学舌地重复道:“嗯,向前看!”
楼家月环顾四周,老房子幽暗阴森,仿佛在暗影处藏着许多如泣如诉的往事,她对他说道:“现在大哥的后事办完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回城了。”
陈艺志点点头,对她答道:“我最近心情不好,精力大不如从前,我想和仙儿在陈家村多住几天。”
楼家月点点头,表示知道。
两个人说到这里,好像无话可说了,四周静寂下来,如同深谷。
外面的风声雨声更大了。
楼家月想起身回客房睡觉,到了这个时候,她甚至后悔今天没有和员工一起当天回城,呆在这里算什么意思呢?两个人已经离了婚,她充足量,也只是他的前妻。
他的现任妻子,此时此刻,在主卧里睡着呢。
陈艺志这个时候真诚地感激说道:“家月,谢谢你,这次大哥的后事,如果没有你,肯定不会办得这样妥当。”
楼家月点了点头,陈艺志的感激激不起她心中的浪花,她淡淡地说道:“你不要客气,陈文昌是你的大哥,也是我的朋友——”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如坠深渊。那个时候,陈艺志发了疯着了魔一般,丢下家,丢下她不顾,为了给卢仙儿治病,整年整年的不归家。
她彻底地冰冷地知道,在陈艺志的心里,不管她付出多少,不管她多么努力,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永远比不上卢仙儿!
她的人生价值和意义,在这铁一样的冰冷事实面前,全部清零,她的前半生在这刀一样的残酷事实面前,全部碎为粉末。
她像掉在了深井里,不知道何去何从,痛苦,无助,茫然,成天呆在家里,苍白着一张脸如同怨妇一般。
那个时候,陈艺志带着卢仙儿一去无踪,儿女们忙着自己的工作事业,只有陈文昌陪在她的身边。
他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一个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因为他的告诫,她才从痛苦中清醒过来,开始寻找自己人生的出路,可以说,她是在一片废墟中重建自己的人生。
而她现在的人生之所以这样成功,这样让她自信且喜悦,她要感谢两个人,陈文昌和陈文艺。
是这两个人,让她终于爬出了痛苦的洞穴。
陈文艺今天回成都之前,还在那里讽刺地说道:“姐——”自从她楼家月与陈艺志离婚之后,陈文艺就不再叫她嫂子,改叫她姐了。
陈文艺冷笑着说道:“姐,经过我大哥的葬礼,我二哥他终于知道你的好了!我看他现在肯定后悔和卢仙儿在一起吧,卢仙儿就算疯病医好了,你看她也是无用的废物一个,什么忙也帮不上!”陈文艺说到后面,对卢仙儿一脸的嫌弃和鄙视。
楼家月摇头,示意陈文艺不要这么说。
陈文艺对楼家月叹一口气,感叹地说道:“唉,姐,你就是心地太好,依我的性子啊,这次的事,你不应该出手相帮的,就让陈艺志焦头烂额,收拾不了,让他知道伤害别人的滋味!”
楼家月笑了笑,宽容温和地说道:“文艺,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有了自己的事业,人生重新找到了价值和意义,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快乐,我甚至觉得自己变年轻了。所以,我一点也不恨你哥,真的,我甚至有时候都感谢他。”她顿了顿,才带着笑继续说道,“很多女人,因为她的男人对她不错,一辈子一事无成,很多女人,是在男人死后或者离了婚,才开始有自己的人生和事业的,所以,文艺,你看,我都放下了,你又何必放不下。”
陈文艺听到楼家月这么说,征了一下,只好沉默着离开了陈家村。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楼家月收回风筝般放远的思绪,对仍旧坐在那里如同木头似的一动不动的陈艺志说道:“天色晚了,我回房去睡了,我睡客房。”
现在主卧是陈艺志和卢仙儿的。
虽然想起从前,楼家月内心已经很平静了,可是想到自己曾经是主卧的主人,如今却要看到别的主人和陈艺志睡在主卧,自己却要睡客房,楼家月还是觉得讽刺。
她想着她今天真是傻,为什么要留下来过夜呢,自取其辱,自讨没趣。
她对陈文艺说对于过去她放下了,如今深思起来,其实并没有彻底放下。
陈艺志听到楼家月要去睡觉,立马抬起头来,对楼家月快速地说道:“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楼家月征了一下,心中升起一个问号,她不想和陈艺志再聊下去,因此,冷冷地说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听到楼家月冷淡的语气,陈艺志叹息一声,对楼家月说道:“家月,我们同甘共苦了一辈子,就算离了婚,我们也是朋友是不是,我是真的关心你,有话想劝你,我知道,以你现在的性子,明天一大早,也许我还没起床,你就回城了。”
楼家月愣了一下,听到陈艺志这么说,只好重新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陈艺志说话。
如今陈艺志说还在关心她,这些话,已经不相信了。
陈艺志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说道:“我现在委托人在找李双儿。”
李双儿?
楼家月一时想不到这个人是谁。
陈艺志看到楼家月迷茫的样子,只好解释说道:“是仙儿的女儿,她唯一的亲人了。虽然去美国把疯病治好了,但医生说了,想让她彻底好起来,必须替她把亲生女儿找到,所以我现在委托朋友在全国各地找李双儿。”
楼家月点了点头,心想这件事与她无关,所以她选择沉默。
陈艺志想了想,又说道:“爱月告诉我,木雕学院越办越好,已经在向全世界各国招留学生了,对于招留学生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楼家月这个时候才客观地说道:“传播中国传统文化,让外国人到咱们中国来留学,这是好事情,爱月真是好样的,果然是我的女儿——”语气有些骄傲和得意。
陈艺志笑了起来,点点头,问道:“你不怕外国学生把我们的木雕手艺全部学走吗?”
楼家月不屑地看了陈艺志一眼,对他说道:“陈艺志,你心眼太小了,以后地球就是一个村,我两年前去了法国巴黎,把他们的珠宝款式拿到国内生产,结果赚了很多钱。既然我们能把他们的创意拿来,他们拿走我们的木雕手艺又怎么样呢?再说,这世上任何事情,只有学的人多,才会流传下去,源远流长!”
陈艺志点点头,立马说道:“是是是,那么,你是不反对木雕学院招留学生了。”
“不反对。”楼家月平静地回答,她现在发现,陈艺志在她的心里,已经仅仅只是一个朋友了,甚至只是一个让她有几分看不起的朋友。
以前,他们是夫妻的时候,她把他看成天看成地,看成一切,可是现在——
他的格局,他的眼界,甚至还不如她!
发现了这个真相,楼家月得意地带着几丝轻蔑地微笑了。
一个女人,有自己的事业真好!
以前作男人背后的女人,依靠男人生活,像男人的影子一样,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她真是清醒觉悟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