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二十六)
陈艺志想了想,对楼家月问道:“吉姆想学木雕,这么说来,你也不反对了?”他与她商量的语气,依旧是从前夫妻的语气,就好像他们的关系没有改变似的。
两个人仍然互相信任,互相支撑,有商有量的,共同度过人生的各种暴风雨。
楼家月笑了一下,对陈艺志说道:“艺志,吉姆是爱月的丈夫,是我们的女婿,自从他来中国后,他是一个多好的孩子,相信你也看到了,所谓‘日久见人心’,我想,吉姆早就通过你我的考核了,你的木雕学校既然在招全世界各国的留学生,自然也可以收日本的学生,更何况,吉姆只是祖上是日本人,我想你的成见,早就应该消除了。”
陈艺志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好吧,那我就收下吉姆这个弟子。”
他以为他这个巨大的让步,会让楼家月开心一笑,然而楼家月面色平静,甚至有些不耐烦,好像不愿意与他再多谈似的。
陈艺志碰了一个钉子,害怕失去机会,立马咳嗽了一嗓子,对楼家月说道:“家月,我听说你现在的生意做得很大,小饰品起家,然后开始做真的珠宝,最近两年又成立了综合性集团,生意涉及金融教育旅游等行业,家月,你真了不起哇——”
楼家月笑了一下,表示承认。
陈艺志偷偷看一眼楼家月,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还听说,你和一个珠宝厂的厂长走得比较近。”
楼家月呆了一下,知道他指的是李建国,她看了一眼陈艺志,等着他说下文。
她的心中存疑,陈艺志提起老李是什么意思呢?
陈艺志脸上有些发热,心头小鹿乱撞,继续鼓起勇气说道:“我听说那个李厂长对你很好,陪你去法国,给你设计珠宝,这两年,更是对你言听计从,你有什么病痛,也是他不离左右的照顾,可以说无微不至——”
楼家月已经渐渐明白陈艺志的心思,只好生硬地解释说道:“我们是朋友。”
陈艺志说道:“我听说那个李厂长喜欢你,他的老伴去世多年。家月,你看我现在也和卢仙儿成了家,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不是一件事,不如你和李厂长在一起吧。”仍旧是关怀备至的语气。
听到这里,楼家月内心腾地升起一股怒火。
楼家月板着脸,尽力控制着内心的怒火,她对陈艺志骂道:“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陈艺志一征,好像被人当众掌掴,看到楼家月愤怒的神情,他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离了婚,这个世上,至亲至疏夫妻,他们两个人曾经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可是一旦离了婚,那么就成了非常遥远的陌生人。
他好像失去了关心她的资格。
陈艺志喃喃地说道:“我现在真的是管不着了。”内心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两个人虽然离了婚,可在他的心中,楼家月仍然是他的妻子,他像从前一样关心她。
楼家月语气如冰,冷冷地说道:“你知道就好。”
陈艺志有些不甘心,对楼家月解释说道:“我在极年轻的时候,就答应过你哥,要好好照顾你。现在你哥老年痴呆了,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这个世上,真正关心你的人只剩下我了,楼家月,你不要生气,也不要不识好人心,我是真正关心你,希望你老来有个伴。”
听到这里,楼家月冷笑一声,原本消下去几分的怒气,又如同点燃的火苗,腾地升空了,她铁青着脸,讽刺地说道:“陈艺志,你还记得年轻时你答应过我哥,要照顾好我,问题是这辈子,你照顾好我了吗?!”声音不大,语气却凌厉如同鞭子。
又好像被人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陈艺志无奈至极,脖子和脸涨得通红,只好羞惭地说道:“家月,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也是真的关心你,你怎么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呢。”
楼家月想起自己刚才嘴中的怨气,才意识到失态,她觉得好笑,现在的楼家月可不是从前的楼家月,她还用得着当一个怨妇吗?
楼家月立马清醒过来,深呼吸几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对陈艺志说道:“陈艺志,你可能还以为我是从前的楼家月,需要你的照顾,才能过得好,可我现在不一样了——”
陈艺志脸上一红,从美国回来后,虽然与家月见得次数不多,但是他从一双儿女的嘴里,已经知道,楼家月早就今非昔比了。她现在是慈善家,教育家,金融家,头衔多得一张名片印不下。总之,在杭州,甚至整个浙江省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的综合性集团,明月集团,如同一个商业帝国,在各个行业开枝散叶,她的手下有近一万多名员工。
年轻的时候,他和家明在上海创业,家月替他们管理着上海的厂子,那个时候,他就看出来了,家月不是普通的女人,假如给她机会,她会像凤凰一样,一飞冲天。
现在果然,事实证明他的猜想不错。
而他这些年,却什么事也没做,人生等于搁置了。
和楼家月的成就比起来,他真是惭愧啊。
陈艺志想到这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他涨红着老脸说道:“家月,我知道你现在出息了,本事了,是银行家,教育家,慈善家了,我和你不能比,甚至你哥也不能和你比。”
楼家月满意地笑了笑,对陈艺志回答道:“你知道就好。”
一个人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陈艺志对楼家月问道:“可是,在外面再风光,深夜一个人在家时,你不孤独吗?”
孤独?楼家月听到这里,不可思议地笑了,她对陈艺志问道:“陈艺志,你一辈子,就是一个俗人,说你有情有义吧,可是格局那么小,眼界那么一丁点[窄,只关注着儿女情长,你不知道,一个人过到最后,都是孤独的吗?我难道为了不孤独,就放弃现在自由自在的生活,去照顾一个半路上认识的老头子?”
听到楼家月这样说,陈艺志的脸好像开了染坊,青一阵,红一阵。
不过她说那个珠宝厂的厂长是一个半路上认识的老头子,她不愿意后半生照顾他,陈艺志内心莫名的愉快。
楼家月冷笑两声,看了一眼陈艺志,脸上的神情有些轻蔑。她冷冷地说道:“你以为,你和我离婚后,你火速地娶了卢仙儿,你就不孤独了,你一辈子就能两个人白头到老是不是?我想,你太乐观了!”
“你——”陈艺志有些生气了,想自己一片好心,反倒被当成了驴肝肺。
不过楼家月真的一语成谶。
六个月后,当杭州到了秋天,又是银杏披上黄金甲的时候,李双儿找到了!她带着丈夫孩子回到了卢仙儿的身边。
一家团圆。
李双儿告诉卢仙儿和陈艺志,与爹娘失散后,她自己跑到了一个没人认识她的村子生活下来,后来又认识了村里一个心地厚道的小伙子,就和他结了婚,现在有四个娃了,三个女孩一个男孩。
也就是说李双儿成了一个村妇,但好在她的男人对她不错,四个孩子也健康听话。
她成了一个普通人,但过得还算可以,是普通的中国老百姓的日子。
她成了一个忘记苦难的过去,幸福的普通女人。
听到这样的结果,陈艺志十分欣慰,卢仙儿也微笑了,一颗牵挂的心终于安稳地回到了胸腔。
当李双儿陪在卢仙儿面前,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告诉了分别这些年的种种过往,以及叫卢仙儿“妈”的时候,卢仙儿笑了,与此同时,也哭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
陈艺志以为终于有了一个美满的结局。
然而,当天晚上,满天繁星,头顶一轮玉盘似的明月,两个人坐在庭院里看风景。
卢仙儿突然叫着陈艺志的名字,对他说道:“文志,我死后,把我葬在陈家村那墙的旁边,就是我和你小时候,一起挨着背坐着的那堵墙。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回忆,你一定要把我葬在那里。”
此时此刻,夜风清凉,稀稀落落的萤火虫在轻轻地飞舞着,桂花在黑夜里静静地吐露着芬芳,蒲公英和狗尾巴草在夜色里轻轻地跳着舞蹈。
这样的夜景,让卢仙儿想起小时候。
那个大大的院子,高高的围墙,以及墙内的她,和墙外的那个少年。
陈艺志以为卢仙儿开玩笑,对她劝慰道:“说什么傻话,现在找到女儿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卢仙儿只是深情地看着他,静静地微笑。
天上的星星像宝石似的闪闪发光。
卢仙儿温柔地说道:“文志,你找到了我,又带我去美国,帮我治好了病,还帮我找到了女儿,我这一生,没有爱错人。”
他们一直在一起,就像星星和月亮,永远在一起。
陈艺志眼眶红了,胸腔内涌动着热流,仙儿的这一席话,让他觉得自己这几年的付出值了。
卢仙儿微笑着说道:“文志,我爱你,从小时候就爱你,我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就是你!”
陈艺志不停地点头,眼泪如同泉涌,隔着模糊的泪帘,他看着卢仙儿,她穿着月白色的裙裳,梳着厚厚的麻花辫,美丽的月光挡住了她的皱纹,她变得像年轻时那样美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怎么卢仙儿突然说出这么一席话,他怎么一个大老爷们突然哭成这样?
第二天早上,陈艺志醒来,发现身边的卢仙儿早凉了。
卢仙儿在找到女儿后,心满意足地离世了。
她仍旧穿着月白色的衫子,灰白的头发梳着麻花辫,脸上皱纹纵横,却仍然是一个好看的老太太,从她现在的面目,不难猜出,年轻的时候极美极美。
陈艺志大哭一场,按照她的心愿,将她葬在了陈家村那堵墙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