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猫看着不远处安安静静窝在竹篮秋千上的女子, 忍不住左右脚互相踩了踩,心中有些不安。
“那、那个, 小凝清啊,你要不要看看书、画个画?这样好像有点太无聊了。”灵猫谨慎而又讨好地笑道。
听见它的声音, 那身穿白服的女子微微偏头望来, 一张至纯至美的绝色容颜, 眉宇间带着望凝青特有的清冷淡漠。若不是灵猫亲手将望凝青的记忆封印, 它恐怕会以为她其实什么都没忘。但灵猫知道还是有所不同的, 因为十五岁的“望凝青”, 实在太过乖巧了。
灵猫没有想过十五岁的晗光仙君是什么样子, 是活泼可爱,温柔明媚的豆蔻少女?还是道心坚毅,勇敢大气的剑仙之徒?
它唯独没有想过,十五岁的望凝青,完美地契合了“希华”这个身份。
它说什么, 她就信什么,也没有多问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询问父母亲人、师父师叔去了哪里?她守着极光之境昼夜难分的时序, 渡化着亡灵,净化着魔气。它叫她去练习箜篌, 她便老老实实地去练箜篌;它让她努力修行结界术,她就寝食不分地翻阅着藏书……她像个听话而又乖巧的偶人,或是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 没有吩咐和要做的事情时, 她就用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发呆。
她会裹着衣裳, 窝在竹篮秋千上默默地仰望着极光,一看就是两三时辰之久,神情平静恬淡得令人心生不安。
每当那时,灵猫望着她的背影,都会觉得心头一酸。
十五岁的望凝青——安静,单薄,无欲无求,像冬日中眨眼就会消散的白雾一样。
她没有任何反抗地在这极北之境中修炼了整整二十多年,平静得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正常人真的能在一个地方,独自一人,熬过枯燥无比的二十年吗?
她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喜欢的东西,所以让她做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灵猫问她孤独吗?她又摇摇头,可是眉宇间萦绕不散的,分明又是寂寞的剪影。她甚至可能不太明白“孤独”的含义,因为心是空的。她知道心是空的,却不知道这就叫做“孤独”。
望凝青完美地符合了“希华”这个角色,可灵猫又难免感到了不安。别人不清楚,可它心里却门儿清,希华这个角色原本是不存在的,可以说,希华其实就是灵猫自己杜撰出来的女版的雪苍——这世上已经有了令无数女人魂牵梦萦的天神雪苍,自然也应该有一个令无数男人牵肠挂肚的神女希华,他们同样清冷,同样强大,并且都带着能令人忍不住为之付出一切的寂寞与孤凉。
希华和雪苍都很孤高,孤高而又温柔,带着近乎悲凉的宿命感,还会知道什么是受伤。
因为两人太过相似,所以他们才会心意相通,温存地依偎着彼此。
灵猫一直觉得,望凝青或许会演出一个“另类”的希华,因为她的心实在太过强大,已经强大到不会感到孤独的地步了。当你仰望着强者时,你会不自觉地忽略她曾经可能狼狈、可能悲惨的过往。灵猫也是如此,所以在看见如今的望凝青时,它感到十分惊讶。
它心想,这次的入劫或许能成功也说不定呢?
极北之境的长夜即将到来,无法安息的此世之灵顺着星河化为流光,如奔涌的河水般自天上而来。悲叹河的河水是黑色的,像黑得发蓝的夜幕,但里头却有星辰流转。河水从高处冲向低处的岸堤,化为潺潺平缓的水流,最终汇聚成五彩斑斓的极光,流淌到这片世外桃源的土地之上。河水飞溅而起,就有一两颗太过幼小的流萤飘飞浮空,发出“咯咯”的笑声,又缓缓地落进长河。
白衣银发的女子双眼蒙着轻纱,安静地站在河边,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是她恬静绝美的侧颜却吸引了流萤的注意,那些属于婴孩的魂灵从河中跃出,在她的身周盘旋飞舞,挨挨挤挤地亲吻着她的脸颊与发梢。
望凝青的面上划过一丝茫然,她不明白这些魂灵突如其来的亲昵是因为什么,只能生涩地抬起手,虚虚地拢着那些流光。
极北之境的冷风拂过少女的长裙,穿过她迤逦及地的银发,流光在她身侧环绕,衬得她清纯绝美的面容几近圣洁的无暇。
那场景,当真美极了。
循着亡灵之河一路寻来、想要护持甘离重入轮回的雪苍愣怔地站在原地,甚至忍不住微微屏息。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误闯了某个不出世的圣境,撞见了广寒月宫的仙女。身为天将的本能让他想要拔出自己的长剑,可他坚如磐石的手却因此而动摇不已。
“你……是谁?”
“希华,我叫希华。”
望凝青按照灵猫的教导回答了雪苍的话,她微微偏头,一只手虚拢着那些恋恋不舍、不愿离去的流光,眉眼沉静如水,凉如冰画。
“你……仙子可有在此见过,一个名为‘甘离’的魂灵?”雪苍试图让自己冷静,不要表现得太过动摇,以免让人反感,“那是一位堕神,魂灵远比凡人更加强大。他并未作恶,却身死命消,我想,他心中应当尤有不甘,这才冒然来寻。”
惜字如金的雪苍上神,大概是第一次如此多话,可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什么都不说。
冷静孤傲的天将与离世出尘的神女,两人在极光星河之间相对而立,场面简直美好如画。
灵猫看得有些痴了,它满心陶醉地想,这样的两人站在一起才叫天作之合,谁也不会盖过谁,没有贵贱,没有尊卑。
“堕神。”望凝青思忖了片刻,摇头,乖巧地道,“没有见过,许是心愿已了,功德圆满,已经重入轮回了。”
雪苍只觉得心尖一颤,他何尝不知晓,比起重入轮回,甘离更有可能是魂飞魄散了,但她的宽慰,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心安。
“敢问仙子,这里究竟是何地?”
“这是悲叹河的尽头,众生的安息之所,也被称为‘极光之境’。”
望凝青送走了磨磨蹭蹭不愿离去的婴灵,弯腰敛袖,在悲叹河的河畔摘下了一朵流光溢彩的仙花。
被亡灵之河的河水冲刷过的土壤有一定几率会长出这种名为“游萤草”的仙花,是希华这一族的伴生灵草,有滋养神魂,宁心安神的功效。但其实游萤草并非真正的花草,而是亡魂放下执念后的愿力馈赠,只会绽放在极北之境的“长夜”,极昼一旦到来,它们就会消失无踪了。
望凝青不明白那几个小小的婴灵为何会突然放下执念,但这并不妨碍她邀请雪苍前来吃茶。
在望凝青的眼中,雪苍也是一缕难以安宁的魂灵,但却比这世间所有的灵魂都要美丽。她已经在极北之境待了二十多年,渡化的亡灵无数,魂灵之于她就有如天边的极光,是美丽而又令人欢愉的事物,雪苍自然也是如此。
雪苍没有拒绝,他也不想拒绝,他跟在这白衣女子的身后来到了一处雕梁画栋的楼阁里,只见这些阁楼俨然有序,精致玲珑,显然曾经有不少人在此居住。但一路行来,四周却空荡无人,唯独庭院中设计精巧的“曲池”,随着水流的涌动而触发机关,演奏着如同乐曲般的淙淙之声。人行于矮桥之上,几乎垂手便能拾起池面上的粉荷。她行走于花与水之间,娉婷如水中菡萏。
雪苍不会毫不温柔地询问“为何没有其他人”,他只是垂了垂眸,道:“一个人在此居住,希华仙子不会感到孤独吗?”
望凝青神情沉静,却没有像回答灵猫之时一样摇头:“……我原以为自己是不会孤独的。”
——直到遇见了你。
雪苍莫名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非常莫名的,他也有与她相同的感受。
就好似一直生活在寒凉永夜中的人,不知光明为何物,直到有朝一日乍见天光,撞入满怀皎皎的月色。
明明是初次相逢,却好似千年已过。
他那些无人能懂的孤孑与寂寥,似乎都能与她诉说。
雪苍神色淡然地接过她递来的茶盏,他有着一张令天下女子都为之疯狂的俊脸,每一寸都仿佛被精心雕琢过,似宝石冰玉一般熠熠生辉。所谓容颜有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抵不过如是。但是比容貌更美的是他清冷脱俗的气质,皑如天边雪,渺如世外仙。
他往茶几旁一坐,苍色的长发披散在他身后,只用一段白绸松松挽起,如此便自成一景,令人想起白雪苍茫,空山万里,美得几成意境。
两人就这般相对而坐,一人煮水烹茶,一人阖目静坐。
茶水沸腾的咕嘟声,空气中氤氲的茶香,她持起那支琉璃似的游萤草,用茶镊择下一片放在茶汤之上,推杯至雪苍身前。
“浮莲露,游萤草,凝神定志,可治心哀。”
她没有说任何宽慰的话语,却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疲惫与伤痛,隔着轻薄的纱帘,她凝视着他。
雪苍微怔,他垂眸端起游萤茶,道:“多谢。”
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暖意在刹那间席卷四肢百骸,好似陷在温暖的泉水之中。雪苍恍惚间看见她越过了茶几向他走来,一手持起他握剑的手,一手轻覆在他的心口。圣洁而又温柔的光芒微微亮起,驱散了严冬的寒意,消融了他心中的冰凌。
眼看着雪苍的灵魂回归了稳定,望凝青准备收手,可下一秒,雪苍就反手握住了她。
这本是极为冒犯的举止,可他却有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雪苍什么都没说,望凝青也什么都没说,但他们彼此交握的手,却一直不曾松开。
她陪着他,从无尽寒凉的夜晚,一直静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