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夺去他人的性命, 雪苍并未像以往一般感到杀生的罪过以及孤寂,反而有种发自肺腑的欣喜。
他终于可以回去了——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的刹那, 即便雪苍自己都忍不住叹息,人世情爱是如此地腐蚀人性。
可是, 他甘之如饴。
雪苍跪倒在地, 手中的长剑化作风雪消散, 他持剑的手却已经被魔气侵蚀成了乌紫的黑。枯尤的实力很强, 为了能够尽快战胜枯尤, 雪苍到底铤而走险了一把。他硬吃了枯尤一记袭天掌, 一剑击碎了枯尤的魔婴。这般不管不顾同归于尽的打法, 让枯尤临死前的表情都凝固在了“错愕”之上,他显然没有想到,雪苍为了击败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了。
因为已经第七天了——那个清冷而又执拗的女人,一定会履行自己的承诺前来找他, 他不能让她身陷险境,所以枯尤必须去死。
他在风雪中守护着那朵雪莲花。
“希华……”魔气沾染了枯尤身死的怨念像毒蛇一样蔓延, 雪苍残存的理智很快被剧痛蚕食,但在浑浑噩噩之际, 他心中始终有一缕不灭的火光,支撑着他的魂魄不散,“希华——”
此时的雪苍狼狈极了, 他不染纤尘的白袍染满了污血, 黑雾般的魔气已经攀爬上了他的脖颈鬓侧。他风雪皑皑的眼瞳蒙上了云翳, 眼前的视野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在近乎麻木混沌的执着之中,他只感觉一丝温柔的暖意攀附上他的手,随即,便是满怀难舍的轻柔。
“找到你了。”空灵优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雪苍。”
望凝青抱着彻底失去意识的雪苍,轻轻拍抚着他的肩背,用灵力暂时压制了魔气的蔓延。听见远处传来的兵戈铁马之声,望凝青心知不可久留,只能硬撑着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的成年男子,将他的胳膊环在自己的肩膀上,背负着他在雪地中行走。
望凝青给雪苍施了一记轻身术,搀着他走过因为雪苍灵力溢散而形成的冰谷。漫天飞扬的雪花在两人的身侧盘旋,一会儿聚成抱着她小腿的小兔子,一会散开变成十几颗滚动的小珠子,它们将望凝青走过雪地的痕迹尽数掩藏,挨挨蹭蹭地像讨要夸奖的雏鸟。望凝青扫了这些调皮的雪花一眼,不由得伸手捏了捏雪苍的耳朵,那些小雪花立时“呼”地一声四散而去,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呀呀,总算找到你了!”一个稚嫩而又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望凝青抬头望去,便看见灵猫从天空中看不见的台阶上一跃而下,扒在她的裙摆上摇摇晃晃,“你这回别想跑,小凝清,快跟我回去。”
望凝青面上闪过一丝了然,她就猜到结界什么的困不住灵猫:“我若弃他于不顾,从此必定道心染暇,即便这样也无所谓吗?”
灵猫哑然,它没料到晗光仙君入情后竟情深至此,如今叫她放弃,显然有些得不偿失。
“那你为什么不带他回极北之地?”灵猫觉得望凝青并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她不可能发现不了自己如今的境况危险。想要雪苍死的不仅仅是天帝一方的人,还有炼狱那一边的人,雪苍与枯尤的决战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方位早已暴露在两方人马的眼中了。
“不是,是灵力不够了。”望凝青闷头朝前走,轻描淡写地说着。她从极北之地万里奔赴边城,之后出手击退了天魔罗刹,又耗费了大量的灵力布置结界、祛除魔气、治愈士兵。她在云画面前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但其实灵力早已濒临枯竭,一重天的灵气本就比其他天的要弱,其中还参杂着大量来自炼狱的魔气,提纯灵气需要耗费太多的功夫,她已经将近山穷水尽。
“那你还那么镇定?!”灵猫惊了,因为它完全看不出望凝青灵力枯竭的焦虑之情,它已经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铁骑之声,那分明是来自炼狱的兵马,对他们隐隐呈现包围之势,“天魔很快就要追上来了啊!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情。”望凝青背着雪苍,步伐不稳地闯进了被冰雪覆盖的森林。她四处张望寻找着可以藏匿身形的场所,最终寻到一处礁岩,用所剩无几的灵力硬生生地掏出了一个足够一人藏身的洞穴来,“天帝派来的上神云画想要让雪苍死在这场战役里,给他扣上‘战死’的结局,我偏不让他如意。心邪者寿与天齐,清正者天妒薄命?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刺啦”,望凝青脱下了雪苍的战袍,撕下黏着在伤口上的布匹,剧烈的痛楚让雪苍手臂痉挛,下意识地想要抓挠伤口,却被她死死地抱住。无法再施展祛除魔气的治愈之术,望凝青便用琴弦割破自己的手腕,将血滴在雪苍狰狞的伤口之上。
希华仙花的精血,可生死人,可肉白骨。在那泛着金色光泽的血液落下的瞬间,魔气发出尖锐的“嘶”声,刹那间消散成雾,雪苍的伤势也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愈合了起来。与之相对的是望凝青的面色越来越白,白得好似这覆盖天地的冰雪。
她低头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腕,含了一大口血,随即低头覆上雪苍的唇,撬开他的唇齿,将仙息连同血液一同渡入他的口中。
希华仙花的精血毫无腥气,只有馥郁而又迷人的花香,昏迷中的天神仿佛感知到这迷醉人心的味道,不由得伸出手摁在她的颈后,封锁了她所有的退路,无知无觉地索取着令他神魂颠倒的芬芳。
被爱人亲吻的望凝青却毫无羞窘之色,神色平静如常,她咬破自己的舌尖,尽可能地渡过去更多的精血。
两人交换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吻。
精血很快便起了效,望凝青将面色和缓了不少的雪苍放平,调整了他的姿势好让他躺得更舒服一点,便站起身,偏头对着一旁用小爪子捂着眼睛“非礼勿视”的灵猫说道:“你在这里守着他。”
说完,她不等灵猫答复,径自捡起雪苍的战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将一头银色的长发高高竖起,挽成男子的冠冕。
灵猫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着她怪异的举动,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等等小凝清你要做什么?啊啊啊小凝清!小凝清你回来啊!”
望凝青披着雪苍的战袍,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如同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剑,切开了霜冷凉寒的冬天。
风雪在她身边盘旋咆哮,而她步履如风,没有回头。
她跑出了森林,远远望见呈包围之势而来的天魔大军,神情坚冷如冰。她的身影在天魔大军面前轻轻一晃,随即如飞鸟般登上了高山,寻好落点后,藏在宽大长袍下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箜篌的琴弦。
“铮”地一声轻响,琴韵破空而去,在山崖积雪的薄弱之处炸开,瞬间引起了落雪塌方。
“轰——”
滚滚而来的暴雪有山洪倾泻之势,气势磅礴好似要覆灭人间的所有,这惊天一击唬得天魔大军肝胆俱裂,一时间兵荒马乱,只能听见他们声嘶力竭的叫喊:“是雪苍!是天神雪苍!他没有死!他在那里——!”
“轰”、“轰”、“轰”——仿佛蝴蝶煽动翅膀引起的连锁反应一样,频繁而来的雪崩掩盖了冰谷,几乎要将天魔大军完全埋葬。
枯尤之子枯无飞身而起,斩落山崖上滚落的巨石,剑指不远处高立山崖的身影,露出残忍而又暴戾的笑容:“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出这般大范围的法术,想必就算是天神雪苍也该黔驴技穷了,罗刹,无面,随我一同去会会他。”
天魔无面早已被雪苍打怕了,眼见着“他”在跟枯尤死斗之后还能唤来雪崩,顿时惊惧地道:“我、我不成!他、他……他可是雪苍啊!”
无面话音未落,眼前便瞬间迸发出了血光,枯无的利爪剖开了他的胸膛,挖出了他的心脏。
“不成就去死吧。”枯无仰头,一口咽下了无面鲜血淋漓的心脏,他肆无忌惮地笑着,妖冶而又迷人的笑脸透着邪魅之意,性感的喉结不住地滚动着,一双泛着血光的眼睛却缓缓移到了罗刹女的身上,“你呢?”
罗刹女娇躯微僵,她心中暗骂不愧是能吃掉自己父亲尸首的怪物,面上却回了一个妖娆的娇笑:“奴家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奴家先前的伤还没好呢。小魔君,可别说奴家没提醒过你,雪苍只要还能走的动道,那就不是我们能对付得了的。”
“这就不必你操心了。”枯无残忍地笑了,“我会把他一寸一寸,干干净净地吃掉。”
……
风雪,停了。
躲在山洞里烤火的白花望着洞外茫茫的风景,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难过了起来。大雪冰封了一重天,虽然制止了魔气的蔓延,但也让不少草药难以生长。家中的口粮寥寥无几,身为花灵中年纪较大的孩子,白花这才铤而走险,来山里采药。
却没想到这一出来就遇上了暴风雪,她躲在这处山洞里,既害怕被天魔发现,又害怕风雪无情。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
白花正胡思乱想着,却忽而听见了一声软软糯糯的“喵”叫,生性喜爱小动物的花灵探出头去,便看见一只不过拳头大小,白白软软的猫。
“喵~!”小白猫在看见白花的第一眼便忍不住眼前一亮,黏糊糊地叫了一声,不断甩着自己的尾巴。
它朝着白花叫了两声,又蹦蹦跳跳地走出两步,回过头来,眼神殷切地望着白花。
“我?”白花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是要我跟你一起走吗?”
灵猫又叫了一声,嫩嫩的叫唤越发急促,小爪子在雪地上刨了又刨。白花见状也不再犹豫,立刻站起身跟着灵猫朝森林的边缘走去,她有些困惑地想着猫儿是想将她引到哪里?那猫儿满身灵气,想来应该不是凡间的生灵。
穿过了大半个森林,一人一猫终于抵达了一处礁岩山壁,灵猫朝着礁岩的后头叫了一声,示意白花过去。
满怀困惑的白花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拨开厚重的堆雪,却忽而看见一个躺在礁岩中的男人。
那一瞬间,白花忽而就明白了,为何族中总会有花灵,死于她曾经觉得无比遥远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