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凝青在料峭的山壁间起落, 脚尖一点便踏风而起,优雅轻灵得好似穿梭云间的鹤。
修真界的问道者们虽然并不在乎皮相美丑, 总把“红颜枯骨”挂在嘴边,但实际上却比凡人更加讲究仪态以及风度。可以长得不好看, 却不能有失体统, 必须永远保持仙气飘飘的高雅仪态。这是对自己自制力的考验, 也是对道心的一种研磨。
防微杜渐, 慎微慎独, 望凝青一直学得很好, 因此即便已经走到穷途末路, 她依旧优雅,依旧从容。
罗刹女以及魔君枯无就被她这般游刃有余的姿态给骗过去了,错以为雪苍强大至此的枯无只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时将天界最强的天神当做食物剥皮拆筋地吃掉。罗刹女倒是心生退意,可她对雪苍有些念念不忘, 一时间也使出了浑身解数,追逐着前方孤光般的白衣。
望凝青旋身避开身后劈来的血鞭, 冷静地思索着下一步的对策。魔族与天界不同,高位天魔似乎并不在乎手下的伤亡人数, 因此在望凝青利用雪崩伪造法术埋葬了那么多的魔兵之后,几名实力较高的天魔并没有萌生退意,反而依旧穷追不舍。打头的两人便是枯尤之子枯无, 以及曾经跟望凝青交过一次手的罗刹女, 除此以外还有十数名低位天魔, 在这场追逐战中明显应对得比较吃力。
望凝青漫不经心地拨了拨琴弦,心想,她身上披着的是雪苍的战袍,只要枯无不蠢,应该能很快发觉她最开始出现的地方就是雪苍所处的方位。雪苍重伤昏迷,无力摆脱追兵,前功尽弃非她所愿,如果可以,最好将这些天魔全部杀掉。
很快,望凝青的气力告罄,所幸她也已经赶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飞跃山林的白鹤收拢了翅膀,优雅地自空中降落,最终立于一处孤崖,面对着苍茫的云海。而追上来的罗刹与枯无也终于察觉到了诡谲之处,那身披染血战袍的身影虽然气质凛然肖似雪苍,却分明要比雪苍矮上不少,且更加纤细单薄。当他们落在崖顶,而那人回首望来,罗刹女才忍不住尖叫出声。
“是你!”看着希华那张清雅如莲般绝色的容颜,罗刹女就恨得不行,“可恶,居然是调虎离山之计!”
罗刹女说着就忍不住扬起血鞭朝着那张碍眼的脸上抽去,可毒蛇一般爆-射而出的血鞭,下一秒却被站在前头的小魔君攥在了手里。
罗刹女往回抽了抽血鞭,可鞭子的另一头却被枯无攥得死紧,这让罗刹女面色难堪:“小魔君,这可是敌人!她杀了我们这么多人。”
“那些废物死就死了嘛,你也一样。”枯无舔了舔发紫的嘴唇,咧嘴笑出了一口微尖的牙齿,“你呢?你是谁?是雪苍的什么人?为什么要穿着他的衣服来引开我们?是他让你这么做的吗?”
望凝青站在悬崖边,神色无悲无喜,眸光淡得几乎要与天光融为一体,像一朵安静绽放于山巅的雪莲花。
“你不愿告诉我名字吗?”枯无自说自话,也不气恼,“那我叫你小莲花吧,最干净、最漂亮的小莲花。”
枯无身为天魔枯尤之子,据说从打娘胎里就被枯尤供以血浴,佐以其他天魔的魔婴为食,性情残暴,桀骜不驯,喜怒无常却又偏偏天资强横。这样的枯无,即便是十八重炼狱中最为暴戾的天魔遇见他都要退避三舍,在吃掉枯尤的尸首后就变本加厉了起来。
罗刹女对这名小魔君是发自内心地感到畏惧的,与实力高低无关,这种畏怯源自道德底线的高低。从枯无毫无顾忌地吃掉枯尤的尸体那一刻起,罗刹女就已是决心不再违抗小魔君的任何命令。但此时听见他这般言语,罗刹女还是恨得几乎将红唇咬出血来。
皮相美丽的女子总是能被世界宽待,对于这个道理,罗刹女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更加明白。
她若是也能有这样的一具美丽的、惹人怜爱的皮囊,她也可以得到天神雪苍的倾心,小魔君的温柔以待。
“你站在哪儿做什么?风那么大,会着凉的。”枯无笑眯眯地说着,抬高了手臂,朝着望凝青招了招手,“过来呀,小莲花。”
“我在等。”望凝青看着枯无,眼神如水般澄澈。
“等什么?”
“等他们来。”
罗刹女猛然回头,只见山崖的另一头,一支沉默而又军纪严明的队伍正在飞速赶来,那乌压压一片的人头看得罗刹女头皮一阵发麻,可他们方才的注意力都被“雪苍”吸引了,居然完全没注意到这支队伍的靠近。
望凝青当然不是来赴死的,她披上雪苍的战袍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第五军团被她锁进了结界里,可身为雪苍统帅的一军却不在营地,望凝青在边城中救治士兵的这些天里也没有静坐干等,她调查了传令兵往来的方向,确认了一军潜伏游击的大体位置。雪苍和枯尤的战斗是如今神魔两军最为挂心的事情,天魔已经赶来,那想必一军也快了。
从一军的行进路线推断出他们的所在地,对于望凝青而言并不算难事,用雪崩逼退天魔大军,引罗刹和枯无追击而来,这就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把戏。望凝青也心有顾虑,担心甘旭不能看清眼前的局势,但显然她有些多虑。正如雪苍所说的那般,甘旭看似毛躁,实际粗中有细,有勇有谋,他孤狼般的直觉更是让他在战场上无往不利,非常配合地完成了这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几乎只是几个吐息之间的事情,甘旭的身影便一马当先地出现在了山头,眼神凶戾。
罗刹女怎能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方是中了技?她骇得肝胆俱裂,忍不住朝着枯无尖叫道:“小魔君,现在可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了!这个贱人是雪苍的爱人,抓住她,我们还有突破重围的机会!”
枯无也敛去了笑意,他一双猩红的眼眸深深地望着站在崖边的女子,身形一晃,漆黑的大衣便朝着望凝青席卷而去。
望凝青神色平静,眼神甚至有一丝不太明显的怜悯:“你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话音未落,她一把甩出雪苍的战袍,让寒风将这件衣袍吹向甘旭的方向。那件衣袍的背面被她用血写出了雪苍昏迷后的所在地点,一军可以依靠这个去寻找雪苍。天帝的下属已经被她困在了边城,就算他们打破结界赶来,恐怕也为时已晚。天魔大军四分五裂,枯尤和罗刹就算突破重围也必定元气大伤。等到他们开始寻找雪苍的踪迹时,一军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将雪苍保护起来了。
望凝青呼出了一口白雾。
至少在雪苍苏醒之前,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的生命了。
甘旭率领着天兵飞快赶来时,就见那染血的战袍远远飞来,而被天魔围困在崖顶的白衣女子偏首,朝他的方向一望。
天地覆雪,四下茫茫,她那一眼望来,究竟是如释重负,还是欣喜若狂?
甘旭不知道。
他只看到她微微仰头,宛如献祭于光明的圣女,或是濒临垂死的天鹅,在枯无即将擒获她的下一秒,毫不犹豫地往身后一倒。
没有灵力护体,没有御风而行,她就像一朵开到艳极从枝头凋落的花儿,躺在苍穹和流云之间,眨眼落入了万丈悬崖。
“希华仙子——!”
甘旭呲目欲裂。
……
另一边厢,炭火烧得暖暖的屋舍里,灵猫趴在软绵绵的布团上,笑眯眯地甩着尾巴。它趴在床头,打量着昏睡在床上的崽崽,它的目光扫过雪苍俊美无暇的眉眼,忍不住感慨地想,这得有多少个归墟洪荒之年,才能创造出雪苍这样完美的造物?这是天地之间的钟灵毓秀都倾注在了同一个灵魂的身上,才能创造出世人难以想象的绝色吧?
“小猫,吃饭了。”白花端着猫饭和水盆推门而入,灵猫立时站起身,娇娇软软地“喵”了一声。
身为玄初镜镜灵,灵猫根本不吃凡物,它以人世情愁为食,白花身上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就是它最为钟爱的食物。
“他怎么还不起呢?明明已经让白爷爷看过了……”白花站在床边,有些拘谨地呢喃着。
家中简陋的木板床上正躺着一名天神,可自从白花在岩洞中发现了天神雪苍并将他带回家中之后,他浑身便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伤势也在肉眼可见地痊愈着,速度简直快得惊人。白花想过要帮他检查一下伤势,可是指尖才刚刚触碰到那层薄霜,就被冻得一个哆嗦。
太冷了,几乎要刺痛皮肉骨血般的冷。
白花这才想起,自己是开在初夏春末的花朵,与风雪和严冬背道而驰,活在两条从不交织的命轨上。
想到这,她不知为何感到了一阵无以复加的悲伤以及难过。
午时,阳气达到极盛,覆盖在雪苍身上的冰霜开始消融,他的额角也开始沁出了冷汗。白花连忙站起身,想要拭去他额角的汗水,却见雪苍俊眉微拧,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却依旧凭借着可怕的意志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孤寒而又冰冷,寂静而又锋锐,像匣藏秋水的刀,像冰封千里的雪。
他阖目时的恬静以及脆弱在睁眼的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毫无感情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仿佛审判尘世的神明一般高绝。
白花被这样的气势镇在了原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觉得太过荒谬了,先前她怎么会觉得天神雪苍脆弱、温柔……孤寂得令人心疼呢?
——他明明是这样高不可攀的存在。
眼见雪苍苏醒,灵猫顿时兴奋得甩起了尾巴,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雪苍就应该询问一句“姑娘,是你救了我?”,然后白花再羞怯怯地低喃一声“嗯”,这救命的恩情便能定下了。尊上失忆后实在太过任性,一意孤行差点没捅出无法弥补的破篓子,还好它反应快,立刻想出了弥补的方法,不然等尊上恢复记忆,恐怕都不知道怎么收拾年幼的自己惹下的烂摊子呢!
“敢问姑娘——”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我真是太聪明!太机智了!
雪苍强撑起身,神色冷淡地询问道:“这里是何处?姑娘可有在我附近看见其他人?”
灵猫:“……”
崽!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你给我躺下,我给你一个机会重来!你给我重新说一遍!
灵猫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