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身穿明黄色太子服的男孩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蒲团上,一字一句地念着《离思》。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正在抄录经书的太子太傅墨笔一停,抬起头来。若是有他人在场, 怕是要忍不住惊异,位列朝廷三公之一的太子太傅居然是一位年不过舞象的少年,虽然其人生得修眉俊目, 斯文儒雅,甚至带着几分修士才有的超然出尘,但依旧显得太过年轻了。
“念这个做什么?《论语》、《道德经》都看完了吗?”太子太傅有些不悦地点了点书桌,言行却带着三分少年意气。大抵也正是因为如此,年幼的太子并不畏惧于他,反而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喊道:“太傅,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一个花心滥情的诗人写来悼念亡妻的伤词。”太子太傅名为甘之, 字铭光,生有大才,又是后天丹炁境的修士,这才年纪轻轻便担当了教导一国太子的重任, “大概意思就是见过我妻子之后, 其他女人就再也入不得我的眼。从此凉薄一如修道修仙, 万花丛走中亦不愿回头。不过据我所知, 他在妻子还在的时候就有了红颜知己, 妻子去世后两年就纳了小妾, 四年后就娶了续弦。”
小太子捧着书,呆了许久许久,随即一张嘴,便要嚎哭。
“不许哭!”甘之瞬间来到了小太子身前,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小嘴,“我告诉你,我可不怕你叔……你父皇!再来这一套,下次为师就不带你出去玩了。什么糖葫芦豆面糕的,也都没有了!”
屈服于太傅“淫-威”的小太子闭了嘴,伸出小尾指跟太傅拉了拉勾,这才乖乖地交代道:“我在父皇的书房看见的,好奇。”
甘之顿了顿:“有什么好好奇的,大惊小怪!小家子气!”
小太子不服:“因为画上有一个很漂亮的仙女姐姐。”
小太子已经七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有性别意识、“男女不同席”的年纪了。孩童的想法都很好懂,见到好看的、喜欢的事物,便不管不顾地去寻找、去追逐。既单纯,又痴傻,难免有些惹人发笑。
但甘之没有笑,他不仅没有笑,还收敛起了和太子玩闹嬉笑的姿态,他趁小男孩不注意,忽而抬起手点在他的眉心。
稚子的识海毫无防备,甘之看见了那副画,画上只有一个背影,但也已经有了那人三分的风采。
甘之沉默了一瞬,将小太子脑海中的画面给抹了。
他是为了太子好,小太子很聪明,性子又古灵精怪,年纪那么小的孩子,不识人间情愁,就该无忧无虑地长大。以后他或许会遇见喜欢的姑娘,也或许不会,但是至少不必小小年纪就走上“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不归路。
人生不必太早遇见过于惊艳的人,更何况是那样的檐上新雪,庭前明月。
见一眼,伤一生。
距离那场惨烈的战争,已经过去五年了。
甘之偶尔也会想起过去的岁月,他自记事起便居住在那世外的仙岛之上,过着远离世俗、安康太平的生活。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却有许多个师父,和许多和他一样天生地养的伙伴。他们的生活无忧无虑,因为他们都被保护得很好。
直到五年前,那场覆灭守光军的惨烈一战。
尚且年幼的孩子都存活了下来,被神女提前转移到了内陆,安置好了日后的居所。年纪大的孩子接手了新的责任,而年纪尚幼的懵懵懂懂,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兄长取了师父们的命牌,让他们自己挑选以后的职位,他才意识到,神女也好,师父们也好,他们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甘之是年轻一辈中资质最高的孩子,他选择了“甘旭”,那位最接近神女的狼首之座,甘旭。
从那之后,他更名为甘之,字铭光。
五年前的“三界之战”,最后以守光军的“剑分北海”而落下了帷幕。那一战,天地变色,风云逆转,狂暴的风雪冻结了深海,形成了一片只有冰川的岛屿。神女希华战死沙场,化为了北海上空永恒的极光,属于逝者的悲叹河横亘过三界的边境,形成了新的屏障。
至少在未来百年的时光里,人界都不必再担忧来自天界和炼狱的侵扰。
这五年里,云熙国二皇子墨夷雪登基,封号玄英,册立薛丞相嫡女薛怜儿为后,之后耗时三年,揭露丞相府勾结域外天魔谋夺云熙国皇位的阴谋,拔出朝堂毒瘤,统一了皇权。同年,玄英帝在北海的边境上立了一座碑,纪念那些为了抵抗域外天魔而战死的英灵,神女希华之名名扬四海,随着守光军的壮大,她身化人界屏障的功绩为世人所铭记,成为了民众全新的信仰。
次年,玄英帝突破人境,成就仙身,联合九州各国、各大修真门派,于昆崖山上成立了“九州盟”,各派立下誓言,决心弃往日之恩怨,舍过往之情仇,一致对外,抗击域外天魔。如今九州盟以守光军幸存的修士为领头羊,以逝去的英灵作为脉息传承之名,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之道。想必百年过去,即便是面对炼狱以及天界,人界也有一战之力。
而当年那位惊才艳艳的皇子,逐渐长成了受人敬仰、备受爱戴的君王。
玄英帝俊美卓然,修为高绝,后宫却始终只有一名皇后。
明明位高权重,却又有着“专情”这样美好的品德,如何不让人向往,不让人心生爱慕呢?
对于皇后薛怜儿,世人所知甚少,当年的帝京丽姝、华京第一贵女,随着丞相府阴谋的败露而成了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但是玄英帝没有休罢皇后,反而一直给予她该有的尊崇。即便丞相府已化作昨日风流,他依旧故我,并没有如世人想象中的那般无情冷性,一朝得势便将薛怜儿弃如敝履。于是,民间渐渐有了另一种说法,说皇后薛怜儿曾为玄英帝挡了死劫,虽然救回一命,却是前尘尽忘。
皇后忘记了过往的所有,被太医诊断此生无法再拥有子嗣,甚至可能缠绵病榻。但玄英帝却不顾朝堂废后的呼声,过继大皇子次子为太子,广招民间医师,四处寻找能够治愈病骨的仙草,可谓是尽心尽力,仁尽义至。
想必帝后之间,也有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吧?
“太傅,人间情爱究竟是什么啊?”
小小的太子是个奇怪而又早熟的孩子,不大的脑袋瓜子里总是想着一些不符合年龄的事。他会指着街边的乞儿,问为何人与人之间贫富差距悬殊至此?或是指着天边的飞鸟,水里的游鱼,问是谁决定让鱼儿活在水里,让鸟儿拥有天空?他有数不尽的问题,问不完的疑惑,他有一日牵着太傅甘之的手走过御花园,看见携手走过长廊的帝后,忽而间便对人世情爱有了无尽的思索。
“情爱呢,是这世上最不值一提却又沉重如山的东西。”
太子太傅自己都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实在回答不上来如此高深莫测的问题。但是他向来不会敷衍太子,不管太子的问题是如何的天马行空,如何的不切实际,他都会用最简单易懂的方式,来为太子解释这凡尘百载,十丈软红的悲喜。
太子歪了歪头,提笔画了一幅画,画上的一男一女,女子微微笑着,面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而男子垂着眼,冷得好像一块冰。
太子的画技尚且稚拙,但对人的情态却把握得极好,让人一眼就看得分明。
“我被父皇领到母后面前的那一天,母后说她是罪臣之后,不配教养未来的太子,请父皇收回成命。”
“父皇沉默了很久,对母后说,没有配与不配,以后有他在,母后可以永远幸福无忧地活下去。”
“太傅,这就是所谓的‘爱’吗?”
——这是爱吗?
“世间情爱千万,有人爱之欲其生,有人爱之则占有,有人爱之谓成全。”甘之点了点太子的眉心,懒洋洋地道,“有人为了爱,宁愿魂飞魄散也要将生的希望留给挚爱,不愿尘世伤她半分;有人为了爱,做尽一切疯狂决绝之事,哪怕会伤及爱人也要将她据为己有;有人……为了爱,用自己的死守护了一段至高无上的思恋,成全了他人的今生。”
“但大概,愧疚与责任不能算是爱吧。”
“父皇不是会因为愧疚而妥协的人。”太子眨了眨眼,据理据争,“想要为父皇生为父皇死的女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如果父皇会因为愧疚而妥协,那后宫也不会冷清至此。既然父皇选择了母后,是否代表着父皇对母后多少也有一些怜爱之情呢?”
“我怎么会知道你父皇是怎么想的?”甘之揉了揉弟子小小的脑袋,笑道,“你这么想,也不错啊。”
五年前,神女化为了北海上空的极光,连作为念想的尸骨都没有留下。
一身落拓的二皇子回到了云熙国,励精图治,彻夜伏案,他几乎成了所有人理想中的“王”。
没过多久,他就取得了玉玺,登基为帝。
因为薛怜儿失踪,朝臣便提出了选秀,玄英帝没有反对,而那时丞相府也已经准备将另一位嫡女献上,取代薛怜儿的后位。
那时的玄英帝,冷得像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冰。
因为最爱的已经得不到了,所以以后要跟谁共度一生,也无所谓了。
也是那天夜里,甘之接到了命令,他与另外三名守光军护送一名女子入了宫。直到那女子揭下面纱,他们才发现她居然是失踪已久的薛怜儿。薛怜儿受伤太重,即便死里逃生,依旧忘记了许多事,脑海里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片段。
但是在看见薛怜儿的那一瞬间,甘之便什么都懂了。
——这就是神女的“成全”。
而在那之后,选秀不了而了,世上也多了一则帝后相敬如宾的美好传说。
这是爱吗?甘之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个人若是读懂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那未免也太过伤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