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墨夷雪开始畏惧入梦。
梦境并非梦魇设下的诡阵迷局, 但曾经面对天魔梦魇都无所畏惧的墨夷雪, 却开始畏惧起自己的梦境。
倒不是说梦境中的场景如何阴森诡谲, 只是他时常沉醉在梦里,不知今夕是何夕。那些梦里有纷飞的大雪, 有天幕上的极光,有开在池上的水莲, 还有那站在身边、令人魂牵梦绕却又已成惘然的身影。
梦境中没有声音,只有她, 一如记忆中那般高洁美丽。
一旦梦醒, 他便会意识到那是雪苍的记忆,但是当他深陷梦中, 他又会时常忘记了自己。
今夜的梦,又是什么呢?
墨夷雪神色沉静,他一身单衣站在风雪之中, 衣袂却纤尘不染, 发梢片雪不沾。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发生在梦境中的一切, 不过是溯回过去的残缺影像,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 墨夷雪愣怔了许久, 因为他发现, 自己今夜居然没有变成“雪苍”。
这是为什么?墨夷雪在漫天雪地中行走了起来, 他四处张望着, 想要捕捉那每天夜里都会入梦的身影。可是很快地,墨夷雪便意识到了眼下不妙的处境——四处都是残碎的妖魔的尸块,溢散的魔气以及空气中不断盘旋的可怕灵压,在角逐争斗的过程中爆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里,显然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屠杀。
是的,不是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墨夷雪仰头望着天空,四处溢散的魔气像怪物狰狞的爪牙,它们伸出手,想要抓挠湛蓝的苍穹,即便不能将天空撕裂,至少也要留下染满污血的抓痕。那种想要玷-污纯净的疯狂令人震撼,但这些溢散的魔气,都在这静谧而又无声的飘雪之下化为了撼树的蚍蜉,尽数被掩盖在无暇的纯白之下。就好像虚空中有一只手,不容抗拒而又果决地将一切罪恶镇压。
死亡,寂静,天地万物,黎民苍生,好似都逃不过冬雪的审判。
是谁唤来了这样的一场大雪?墨夷雪拧了拧眉,他是伴随冬雪而生的,天赋使然,他生来便能御使冰雪。但是此时他站在这片白雪茫茫的苍穹之下,他却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哪怕隔着时间的光影,他也窥见了一种凌驾众生之上、能令天地一同归寂的境界。
相较之下,他对风雪的掌控,简直就像小儿玩雪。
墨夷雪垂了垂眸,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掌心,被他握在了手中。
风声,越来越大。
仿佛心有所感一般,墨夷雪猛然回头,只见一片苍茫的雪地尽头,有两个人影正渐渐走来。
两个人的行进速度并不算慢,大概是加持了轻身术的原因,但是因为其中一个人影格外高大,便衬得背负他的那个身影太过娇小。视觉观感上的差距让她的每一个步伐都透着沉重的压抑感,仿佛衬托着一人,便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量。
墨夷雪不知道为何,突然没有了往前走的勇气,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那熟悉的人影,朝着自己步步走来。
她身上落了好多雪啊……
银发女子的眉梢发上都堆了薄薄的雪,但她的神情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得近乎理所当然。那个趴伏在她肩背上的男子看不见脸,雪白的衣衫都被鲜血染透,但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与这场冬雪的气息,分明是一致的。
——天界最强天将,上神雪苍。
墨夷雪抿了抿唇,他忽而间便明白了,为何枯无会称呼他为“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男孩”,因为和真正的雪苍比起来,他实在太过弱小了。他弱小得无法一力扭转局势,无法一人便撑起苍穹,甚至都无法保护她。
银发女子似有所觉般地回头,只见地平线的尽头,有了一线骇人的黑。
是追兵。
“希华。”墨夷雪伸出手,想要搀扶她,却见希华倾吐了一口冷气,将雪苍往上托了托,轻轻撩开他额前的发。
一张日月舜华都无力媲美的容颜,当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太像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希华……”昏迷中的男人低喃着爱人的名字,他的声音与墨夷雪重合在一起,在这片茫茫的天地间回荡。
墨夷雪看见希华将雪苍藏起,看着她割开纤细的手腕,以口渡精血给他。那腕上殷红的鲜血刺痛了墨夷雪的眼,他不想让她受伤,任何时候都不想。他们互相拥抱,亲吻彼此,带着朝圣一般的虔诚,纯粹而又无暇。
比起痴缠的爱恋,那更像是一种无言的相守,看得人心中既酸且涩,又暖又烫。
墨夷雪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梦境中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过去的影像,他无法参与,更无力改变。但是当希华挽起银白色的长发,披上雪苍的战甲,他觉得自己再一次失控了。爱会让人手足无措,会让一个沉稳果决的人变得拘谨而又慌张。他想要抓住她的手,但却淬不及防下撞上了她的回眸,她透过他,看着那个人,眼中似有凛凛雪光。
在墨夷雪的记忆中,希华就像一朵惹人怜爱的雪莲,风雪想要亲吻她,都必须是小心翼翼的。
但是当她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一个人站在雪山之崖,他才在那种动容以及震撼之中,触碰到了真正的希华。
她与雪苍比肩而立,砥砺前行,没有尊卑之别,没有高低之分。他们的心,都是一样的强大。
“我不如你。”
又或者说,根本不必对比。
雪苍受刑之日,墨夷雪看见了希华眼中滑落的泪水,没有心碎,没有绝望,只有对知己逝去的悲意和难改宿命的叹惋。
——这样至高无上的羁绊。
“希华,停下——”他看着她奏响了天地之音,灵魂好似撕裂了一般,他想拉住她的手,想为她挡住天道的威压,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到。墨夷雪不知道雪苍踏上诛神台的时候怀揣着怎样的心情,但是在这一瞬,他似乎感受到了那种破碎的痛楚,灵魂都碎成了伤心的雪花。
“希华。”
“希华。”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身体里说话。
无法触碰到所爱之人手指,无法拥抱她单薄的肩膀,无法为她抵挡天道的雷霆,更无法拭去她眼角掺着血水的泪花。那滴泪落在了雪苍的脸颊上,好似他此时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悲伤,一瞬间的感同身受,足以让人心融化。
明灯万里,雪飘千山。
墨夷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雪苍和希华之间的故事,在雪苍死去的那一刻便划上了休止的符号。
那个岩洞里噙着血水的吻,离别重逢时的每一个拥抱,征战沙场时满怀柔情折下的每一枝花,那些,都是属于希华和雪苍的。
不可亵渎,也无法取代。
“你是想告诉我这个事实吗?想要告诉我,奢望以墨夷雪的身份去爱她,是一个愚蠢而又不自知的选择吗?”望着漫天飞雪,墨夷雪这般问道,“你想告诉我,她对我的好仅仅只是因为我是你的转世而已,她从始至终,在乎的人只有雪苍,是吗?”
风雪越来越大……那呼啸的声响,好似婴孩惊痛的哭嚎。
一个虚淡的人形在风雪中凝聚,化作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剪影。
这个男人……实在太过特别,哪怕他没有那般完美的容貌,他依旧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袖手站在他的对面,一身孤冷高绝的威势,山峦一般浩渺,海洋一般深远。明明有着一般无二的相貌、极为相似的性情,却一眼就能看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雪苍,和墨夷雪。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负她至此。”他听见他压抑无尽情绪的呢喃,如风中破碎的絮语。
墨夷雪和雪苍,一个是王,一个是将。
王生于尘世最污浊的泥潭,享尽荣华,也背负着世上最为沉重的负担,他的爱真诚却又无可避免地掺杂了更多的思虑;而将则生于世间最为纯白的冰雪,他孤高冷傲,偏执得连衣袂上的一点尘埃都要拂去。
雪苍看似温柔,实际淡薄冷情;墨夷雪看似冷情,内心却十足的温柔细腻。
但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自己。
唯一的共同点,或许只是爱上了希华而已。
墨夷雪忽而间便感到了淡淡的悲意,为雪苍的一生,也为了自己。
“她选择消散,是为了成全墨夷雪的一生,也是为了守护和雪苍的过去。”
“但是,那真的是成全吗?”
爱一个人,连同他的缺点也会一同情衷,雪苍的孤独以及脆弱,都成了她在意以及难舍的理由。
他们沉默相对,许久许久。
冰冷的霜雪一点点地覆盖上雪苍的躯体,他眼中下了一场皑皑的雪,仿佛回到了未曾遇见希华的千年之前,但那种森然的冷意却又转瞬消失,唯独孤寂,被冰封在眼底。
“你说得对,错的,或许是我。”他淡淡地勾了勾唇角。
一个早已有了结局的故事,是他太过贪心,想要有一个名为永恒的结局。
“我该走了。”
“保重……墨夷雪。”
墨夷雪从梦中苏醒,他能感觉到,那烙印在命魂深处的痛楚逐渐剥离了他的身体,心口处空落落的,好似灌着穿堂而过的风。
没有上神雪苍的命魂,他还要如何自欺欺人呢?
墨夷雪起身,打开了门窗,即便已经登基为帝,他依旧居住在流照宫里,独享一酌月,只影一宿风。
“父皇。”孩童嫩嫩的呼喊唤回了墨夷雪的神智,他淡淡地回眸,便看见站在水潭边的小太子,他好像被他吓了一跳。
“为何还不睡?”
“我……”小太子困扰地歪了歪头,他有些畏惧这个血缘上的皇叔、名义上的父皇,“我在追月亮,一路跑,跑着跑着就到这了。”
“是吗?”没有责怪的意思,墨夷雪回头,望着天边清冷皎洁的明月,道,“喜欢月亮?”
小太子乖乖地道:“喜欢。月亮这么美,谁会不喜欢呢?”
墨夷雪轻抚他的额发,淡笑:“嗯,有道理。”
“可惜,求不得的。”
【番外.天边明月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