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上面不仅写着戴绍和戎族私下交易的内容, 还有朝中同戴绍来往互通有无的臣子名单,其中, 两朝的重臣定国公赫然在列。
事实上,定国公与戴绍也不过是说上一句话互相问候的面子情。奈何戴绍看中了聂锦之愚蠢好拿捏,私下对他颇为关照,又是亲热地口呼贤侄又是不着痕迹地替他做脸满足他的虚荣心,三两次下来,聂锦之就将戴绍戴绍看作了可信任的长辈,利用自己聂家子的身份和人脉为戴绍疏通了不少关节,同时戴绍也颇为大方地将自己牟利所得送给他一份。
但显然聂锦之同戴绍隐秘的来往,定国公是不知道的, 他若早早察觉也不会被长子激将就把世子之位给聂锦之。
可惜,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在旁人看来,定国公和自己的儿子聂锦之是一体的, 也是定国公私下授意儿子同北地节度使来往。前不久定国公舍弃了世家根深蒂固的嫡长子继承制将世子之位给了次子聂锦之, 这不正是代表着聂锦之更得定国公看重吗?此时说定国公毫不知情无人相信。
当然,魏安帝也不相信。身为一个帝王, 他的疑心病很重, 心思也反复不定。当初他为噩梦所扰, 发下宏愿要善待先太子一脉,不仅为先太子立碑还过继宗室到先太子名下,然而当他得知朝中臣子借着他仁慈的名义私下可能真的与先太子的遗嗣来往的时候,他又翻脸不认人, 转而处死了这些臣子,季初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
戴绍勾结戎族有不臣之心,定国公同他往来想做什么?是不是也有了不臣之心?魏安帝隐约记得当初定国公和先太子也是一派和睦……
疑心病一旦发作,魏安帝勃然大怒, 接连罢黜了数十名官员,又直接下旨将定国公同世子聂锦之关押到刑部大牢。
作为大魏两朝的重臣,一等的国公,定国公在朝堂上历经风风雨雨而不倒,万万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会因为疼爱的次子成为风雨中倒下的那个人。
“请陛下明察,老臣绝无做下书信上所说之事。”定国公跪下,郑重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之后他并未再多说一句话,因为他更清楚当今陛下的秉性,事实不摆在眼前,说的再多陛下也不会轻易相信他。
好在他身为聂家的掌权人,在朝中和军中的根基都很深,是季清远远不及的。仅凭着几封书信,陛下不能直接定下他的罪,只是他的次子是真的无辜吗?定国公心中惊疑不定,一时后悔改立了次子为世子,世子身为下一代的国公,分量要更重!
万一罪名做实,定国公府百年的荣光和恩宠都会化为灰烬……
早朝结束,偌大的平京城都狠狠震了一震,不止因为那么多的朝臣重臣被关押罢黜,还因为野蛮的戎族跨过了北地的防线。
平京城可就是位于大魏的东北方啊,戎族铁蹄若是拦不住,不出几日就能到达平京城下!
虽然数名武将已经着急火燎地赶往了北地同入侵的戎族作战,可心思通透的人明白这次他们要防范的不只是戎族,还有野心勃勃的北地节度使戴绍!
戴绍在北地经营盘踞多年,早就一手遮天,这些靠着裙带关系上位战场都没去过几次的武将们真能克制住戴绍吗?深知朝堂乱象的一些人担忧不已,早些年的那些老将要么被猜忌要么被排挤,大魏的兵力和将领一年不如一年,不然陛下和朝臣也不会依赖戴绍来稳定边关。
可若是戴绍反了呢?甚至和戎族联手对平京城下手……大部分人已经不敢往下想了。
比起京中的人心惶惶,定国公府的东院静的出奇。
聂衡之用过药后一如既往地坐在轮椅上,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几盆梅花,他的膝盖上还放着一本佛经,静静地一动不动像是入了定。
下人们虽然惊慌,但没有一个人敢打扰他。
国公爷和刚成为世子不久的三公子全部被关进了刑部大牢,昨日还耀武扬威教训下人的白姨娘和端着世子夫人架子的三夫人陈氏直接被关进了小佛堂里面。
任她们吵闹不休,府中无一人理会。整座定国公府已然在大公子的掌控之中,定国公不在,府中的人除了听大公子的命令还能听谁的啊?
至于三公子聂茂之,此时正在庆幸自己在父亲和长兄之间选择了长兄。眼下,父亲可是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听说是被三哥连累的。他急冲冲地跑到长兄这里想和长兄讨个心安,奈何看到长兄那副阴沉的模样,他退缩了,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准备些干净的吃食和保暖的裘衣,我去刑部一趟。”聂茂之还惦记着父亲定国公,坐了马车出府,然而他还未到刑部就遇到大批的难民哄抢生事,吓得又返回了府中,心中大骂京兆尹不干实事,难民都涌到东城来了。
再次来到东院,聂茂之心里也有了一点害怕,如今的平京城乱象横生,他作为高门子弟哪里遇到过被人哄抢的阵仗?
“安心待着,不要出府。”这一次,聂衡之抬了眼皮总算是搭理了这个庶弟,深不见底的眸光寒意乍现。
“兄长您的意思是不仅平京城无事我们府上也会有惊无险?”聂茂之闻言激动地往前一步,连忙追问,他有一种直觉长兄知晓所有的事情。
“滚出去。”然而,长兄非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脸色骤变,语气也变得凶狠。
聂茂之被吓了一大跳,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才发现方才似乎不小心碰掉了一朵梅花。
梅花树据说是长嫂精心准备要送给长兄的礼物,旁人动一下都会引起长兄大怒,聂茂之慌里慌张地赶紧离开。
那位温柔的长嫂如今已经成为府中的禁忌,即便是聂茂之,也不敢触碰长兄的逆鳞。
冷眼注视着他慌忙离去的背影,聂衡之抚着额角,凶狠的情绪还未消散。不过思及眼下的局面,他还算满意地勾了勾殷红的薄唇。
上辈子这一年,戎族也同样趁着暴风雪入侵了大魏,魏安帝也同样派了袁兴去北地同节度使戴绍一同抗敌。
戎族来犯是为了抢夺粮草度过寒冬,他们怕后路被断不敢久留抢了足够的粮草就返回了北漠。朝廷派去了大量的兵马粮草又给了戴绍诸多赏赐,很快戴绍同袁兴一起就将戎族“赶”出了大魏。
因为此战,袁兴不仅加官进爵还彻底将金吾卫的势力掌握在了手中,荀副将等人作为聂衡之的心腹不是被贬职冷待就是莫名其妙地猝死……上辈子聂衡之蛰伏了许久才将势力收复,袁兴更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多次暗杀他排挤他。
至于这辈子,聂衡之阴冷一笑,金吾卫大部分的势力还未旁落,他下了命令处理掉袁兴,再将戴绍牵扯进来揭开他的秘密,将聂锦之送入大牢不过是顺手为之的小事。
忽而一阵寒风吹来,树上积着的雪花飘落在聂衡之的脸上,他呼吸一窒,想起了数年前女子冒雪为他折梅结果被枝头的积雪洒了满脸的画面。
他笑骂着她是个笨女子,却又甩开大氅拂去她脸上的积雪,系在她的身上。那时季初是什么表情呢?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笑眯眯地捏了一个雪团触碰他的脸颊。
如今只剩他一人枯坐,聂衡之额头突突地疼,蓦然快步走进了鸣翠阁,将女子所有未带走的衣裙全部堆积在一起放在自己身边,仿佛那上面还残存着她的气息。
聂衡之觉得,他快要忍不下去了。他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见过她的面听过她的任何消息了。
***
北地的战事传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潞州城的时候,季初准备的画作已经完成大半了。
她住在自个儿的家中,手中又握着银钱,每日除了作画便是顺着心意妆点宅院,出门的话要么去陪堂伯母说笑要么去品尝潞州城的市井美食。可以说,生活地极为惬意,比上辈子迟迟走不出伤痛憋在屋中强多了。
她从堂伯父那里听闻了北地战事以及北地节度使的野心,不免有些惊讶,上辈子也有战事但很快就平息了。她印象更深的是这年北方的雪灾以及跋涉千里到南方骨瘦如柴的难民。
因为同情这些难民,她托施岐在城外弄了一个粥棚,潞州城别的大户人家有样学样也跟着设了不少粥棚,潞州城安安稳稳地还是一如往昔。
“戴绍狼子野心,朝中若处理不妥当爆发大战,我们族中怕是要生大难。”堂伯父叹了一口气,比起难民来他更忧心战事。
“您可是在担心强征人丁?”季初想到那件差点覆灭了季氏的祸事,颤着声音开口询问,原来这个时候就已经有征兆了吗?
“不错,鸳娘,我们季氏一族人口比不得其他宗族繁盛,又失去了你父亲这个支撑,精壮若被强征去,族中定会元气大伤。”季沛未将另外一件事说出来,他们季家与潞州城中的胡家有过嫌隙,而胡家刚好有人掌管征丁一事,若他们动动手脚刻意报复多征季家人,他们根本没办法驳斥拒绝。
“伯父暂且安心,这次北地的战事应当不会那么大阵仗。”季初温声安抚他,转了身却将此事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上辈子,她到潞州城约莫一年多的时间,族中经历了一场大变故死了数十位族人,源头就是堂伯父所担心的征丁。
大魏规定三年一征丁,征去的人要么上战场要么去做苦力。以前父亲还是一品尚书的时候没人敢刻意针对季家,可父亲逝后,仗着季家势薄,一些人明目张胆地将该轮到自家头上的苦役改在了季家的头上。
上辈子季初知道的时候已经数十族人因此丧命,其中包括堂伯父的次子。堂伯父和堂伯母因为此事一病不起,季初去吊唁却被一个情绪激动的婶娘迁怒。
“若你没与定国公世子和离,若你还是尊贵的世子夫人,那些坏了良心的人也不敢欺辱我们至此。鸳娘,都怪你自私只顾自己,才让他们都惨死!”
婶娘悲痛之下的指责让季初愕然,她虽明白自己是被迁怒可看到一个个族人麻木中隐隐含着怨气的眼神,她木着脸疾步离去。就此,她远离了族人,家宅也没有再住,而是带着双青随便寻了一处市井的小院子住下。
原本这次回潞州,她也想了办法避免族中再出现这等祸事,比如提前使计将做手脚的那人赶出府衙,又比如耗费家产买通官吏,再者努力在百姓中赢得声望等等。
但战事若起的话,真的要征丁可能来不及。想到这里,季初换了一身暗蓝色不起眼的半旧衣裙,简单地用一只银钗固定住头发,同双青走进了一家茶楼坐下,说是来听曲儿实则扬着耳朵在听底下那些文人的高谈阔论。
文人骚客,尤其是没有功名怀才不遇的那些,平日里最喜欢在茶楼指点天下,虽然慷慨激昂地有时令人发笑,但季初通过他们能了解到最近发生的大事,也就忍住笑认认真真地听下来了。
上辈子,她也常爱干这种事,晨起坐下,一壶清茶一盘糕点一盘瓜子,她能在茶楼里面消磨一整日的功夫,等到了黄昏,慢悠悠地再离去。沈听松常笑她身在市井心却怀着天下,季初也不反驳他。好歹她的父亲也是一品的高官,关心天下大事怎么了?那是得自父亲的良好教导,是美谈!
“京中才传来的消息,各位不知啊,朝廷派往北地的武将被戎族打的屁滚尿流,要么受了重伤要么灰溜溜地临阵脱逃了。”一瘦弱男子痛心疾首,砰的一下拍桌子。
“那平京城岂不是危险了?那些五大三粗的粗人平日里总骂我们这些文人,照我看,我们文人的气节风骨可比武人强多了!”
“贤兄所言极是啊,戎族的铁蹄就算踏到我们潞州城,我们也宁死不屈同他们抗争到底!”
“诸位不愧读了圣贤书,令某佩服至极。不过某这里也有一个消息,据说这次朝中又派了一位将领过去,这位将领出身钟鼎之家,临走前立下誓言,不打退戎族愿永不归京。”
“当真?他立下誓言想必是有信心打败戎族,不知是哪位将军?我们可曾听过?”底下人纷纷询问。
季初也悄悄扬起了耳朵,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
“那位将军姓聂,潞州城的季尚书大家都知道吧?他的独女正是嫁给了这位将军。”
“嘶。”四周传来此起彼伏倒吸气的声音,季初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差点一个失手砸了茶杯。
聂衡之不是说已经双腿残废了吗?如此他怎么去与戎人对抗?还是说他的腿伤又痊愈了?
“可是听闻,季家女已经回来了潞州城,她呀,早就同这位聂将军和离了。”
“真的?”
“季氏女真的不知福。”
听到这里,季初冷哼了一声,明明是她知福才和聂衡之和离,这些人果然是没有功名没有正事,每天只能耍耍嘴皮子!
不过,聂衡之能立下这样的誓言也算他有担当。季初稍稍安了心,她觉得战事应该很快就能平息,聂衡之性情虽恶劣但他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
北地,聂衡之上了战场,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暴烈情绪,阴着脸同敌人厮杀,手持宽刀收割生命,凶狠地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阎罗。
很快,他艳丽的脸上,浓密的眼睫上,染上了鲜红的血液。闻着浓重的血腥气,他弯着唇角畅快地充满享受地大笑,骇的与他交战的戎族人不敢靠近。
战场上挥动刀柄,聂衡之杀了个酣畅淋漓,全然忘记了他身上还有未痊愈的伤口。
最后一刀,他笑着斩断了戎族首领的头颅。这个令人胆寒的笑被戎人记住,成了他们毕生的噩梦。
随后,被戎族人占领的城池也被收复,惊天的好消息传回平京城,魏安帝同朝臣们大喜。
魏安帝当即下旨恢复了聂衡之金吾卫首领的官职,又在看了刑部查明的证据后勉强饶了聂家人一命,聂锦之夺去世子之位流放三千里,定国公贬为庶民不得再入朝为官,而定国公的爵位由聂衡之降一等袭爵,称定北侯。
然而鏖战过后,新任定北侯旧伤再度复发,未来得及对北地节度使戴绍下手,他从西北南下养伤,传言南方有温泉,泡之可促进伤口愈合。
为此,京中众说纷纭,有说定北侯肆意妄为也有卫长意为他辩解伤势加重不得不暂且休养。
可无论朝堂如何反应,载着定北侯的马车最后还是停在了潞州城,潞州城知州亲自迎接的,排场阵仗极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09 23:50:22~2021-11-10 11:2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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