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 沈琉璃也大概知晓了自己的情况。她失忆了,忘记了前尘往事, 忘记了自己是谁, 什么都忘了,她所了解的情况全部来自眼前男人的说辞,她不清楚他是否在骗她。
他说, 他叫陈冰河, 她叫琉璃,两人皆是萧国上京人士, 沾亲带故, 是远房表亲的关系。
陈冰河在上京混不下去, 便来陈国投靠某个混得极好的亲戚, 然后就在柳州赌坊外碰到了被坏人追赶的自己, 那些坏人是青楼的龟奴打手, 估计是想将她扣在勾栏院子里,至于做什么,陈冰河没说。但她明白, 失忆又不等于无知。
问他, 自己如何沦落青楼的, 他便一问三不知了。
照这样看来, 这个陈冰河既是她的表亲, 又是她的救命恩人, 至少不会是坏人。
人不可貌相, 陈冰河衣着不怎么周正,她虽觉得有些嫌弃,但此人并未让她感觉到厌恶和危险。
总之, 相信直觉应该没错。
须臾, 木屋的女主人林大娘进屋添了壶热水,瞧见她醒来,高兴的不得了,关切地拉着她的手好一顿宽慰,甚至说到陈冰河这几天是如何悉心照顾她,如何给她喂药,如何不辞辛苦地进城给她抓药。
林大娘看着淳朴老实,又很热情,顿时打消了沈琉璃心底仅存的顾虑。
“小姑娘,你刚醒身子虚,又有四五天未进食,大娘去给你熬点稀粥,不要嫌弃乡野粗茶淡饭。等我家那口子打猎回来,明儿个便给你开点荤。”林大娘拍着沈琉璃的手,说。
“多谢大娘。”沈琉璃疲软道。
“客气什么。”林大娘转身又去灶房忙活上了。
沈琉璃抬眸,见陈冰河直盯着自己看,那眼神似乎带着些许意外,她摸了摸脸颊,疑惑道:“大表哥,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声音虚虚的,也软软的。
陈冰河差点被这声大表哥噎住,扭头道:“没,没有。”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竟能同农妇相处愉快,比上次找他制假画时的脾气不知好了多少倍,他可记得,当时沈大小姐高高在上的姿态,拿银子找他办事像是一副看得起他的样子,与她现在的模样可谓大相径庭。
难不成砸坏了脑袋,连脾气也变好了?
沈琉璃虚软地靠在枕上,环视了一圈简陋的屋舍,目光顿在木桌的水壶上,抿了抿唇角说:“我……我想喝水。”
舌尖苦涩浓稠的药味久久不散,呼出的气息犹带着这股难闻的味儿,很是难受。
记忆没了,使唤人倒是不在话下。
陈冰河摇了摇头,拎起水壶,给她倒了杯热水。
细白的指尖捧着一方粗碗,碗口缺了一角,沈琉璃蹙了蹙眉,避开缺口喝了几口热水,顿觉那股苦涩药味冲散了不少。
她将碗递给陈冰河,歪头道:“你要投靠亲戚,那我怎么办?”
没有记忆,连自己住哪儿都不知道,如何回家?
还有,她的家既在上京,为何会跑到陈国来?
爹娘就不担心,不寻她的吗?
一连窜的问题浮现于脑海,沈琉璃仔细回想,发现越想头越疼,只得作罢。
见沈琉璃神情痛苦,一手捂着脑袋,陈冰河眸光微闪:“过去的事情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你先养好伤,跟着大表哥一道去投靠亲戚,有大表哥一口饭吃绝少不了你的。”
沈琉璃嘟囔道:“可我想回家,回到家人身边。”
心底回家的愿望,非常强烈。
陈冰河一顿,说:“行,大妹妹想回上京便回上京,但可能要在陈国滞留一段时日,等大表哥将亲戚那边的事情谈妥之后,便送你回去。万一,亲戚见我没去,将活儿让给其他人做,我可就白跑这一趟了。”
沈琉璃沉思片刻,一双盈盈杏眸望向陈冰河,建议道:“你可以帮我给家人写封信,让家人来接我啊。”
陈冰河说她是商贾之女,爹娘特别势力,且重男轻女,可就算如此,女儿失踪了,总是要派人来接的吧。
这失了忆也不好糊弄,陈冰河一愣,随即笑道:“行,信要写。但陈国离萧国相距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回怕是要半个月之久,将你独自留在这里养伤,我不放心。等你伤势好些,还是要同我一道上路,大妹妹长得如此好看,若再碰到坏人,可就没有上次那般的好运气碰到大表哥了。”
沈琉璃扫了一眼陈冰河破旧的衣服,略微思忖,便同意了。
一个姑娘人生地不熟,确实容易遇到坏人。
何况,这位大表哥着实混得有些惨,他救自己本就耽搁了不少工夫,若再因她失了这奔前程的活计,可就不好了。
这几天,沈琉璃渐渐同陈冰河熟稔起来,发现这位大表哥是个酒鬼,嗜酒如命,一天都离不了酒的那种。尤其林大娘打猎的丈夫回来后,有人陪喝,陈冰河直接喝得烂醉如泥。好的是,这酒鬼表哥酒品没话说,不会乱发酒疯,醉了倒头便睡。
酒品足可窥见人品,虽不是端正的男人,却也不是坏人。
这日早上,陈冰河从宿醉中醒来,见沈琉璃的精神状态越发好,打着哈欠问她:“大妹妹,头还疼吗?不疼的话,我们就准备启程了。”
头上的绷带已经摘除,沈琉璃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肿包有消散的迹象,这两天也不头晕眼花,遂道:“不怎么疼了,尽快赶路吧。”
“你收拾收拾,我去城里找人将信送出去,顺便……”陈冰河拍着酒壶,说,“打点酒,路上好喝。”
有钱买酒?
沈琉璃眼睛一亮:“你带我一起去,我也要买东西,这衣服都穿了好几天,该换新的了,我还要买手炉。这几日呆在屋里有火盆烤着不觉得冷,可一出门手都快冻僵了。如果大表哥有闲钱的话,我们再雇一辆马车吧,大冬天的赶路不冷,你备了酒,自然还得备些干粮果子……”
陈冰河摸了摸不太鼓的钱袋子,头疼道:“大妹妹,我的钱就只够买点劣质的酒,过过酒瘾,你这么多要求,大表哥可办不到。”女人就是麻烦。
沈琉璃小脸顿时垮了下来,颇为委屈:“你都有钱买酒……就当借你的,不行吗?”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陈冰河抚了抚额,“这样吧,你伤未好全,好生歇着。大表哥进城时买个手炉,再雇辆马车赶路,其余的,甭想,没钱。”
沈琉璃咕哝:“果然混得很惨!”
陈冰河:“……”
就算混得惨,那也是有原因的。
柳州城戒备比前几日更严,当地官府以柳州为中心,方圆百里挨家挨户的搜查,闹得鸡犬不宁,百姓怨声载道。不止严查所有的妙龄女郎,对于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亦是严加排查。
要抓捕的男人据说是个江洋大盗,杀人越活,犯下累累罪行。
陈冰河站在通缉画像旁边,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被通缉的男人不就是自己吗?
画像男人所穿衣服,正是他那日的装束。
“我勒个奶奶的,本大爷有三十岁?瞎了狗眼!” 他明明才二十四岁,好吧?
娘的,居然还给他安了个江洋大盗的罪名?
陈冰河仔细一想,便明白可能是顾忌沈琉璃的名声,也可能是为了傅之曜免带‘绿帽’,这沈琉璃毕竟算是他娶过的女人,举国通缉她与一个男人,岂不是等同于昭告天下……
幸亏救下沈琉璃那天,自己跑得够快,天香楼的人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
买酒的路上,陈冰河偷摸了一把剃头匠的刀,将胡子刮了,又去了成衣铺一趟,出来俨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郎君,同那画上的通缉犯无一处相似。
不经意瞥见空空如也的天香楼,陈冰河拧眉,停下脚步:“咦,这天香楼……”
一路人叹息道:“老鸨死了,那些逼良为娼的龟奴也死了,名噪一时的天香楼被官府解散,这不正通缉着凶手吗?”
陈冰河奇怪道:“凶手?什么凶手?”
“就那江洋大盗,据说是他带人杀的。”
陈冰河面色僵了僵,顿如风中凌乱。
你勒奶奶的!
*
寒冽的冬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冰凉刺骨。
沈琉璃坐在牛车上,带着厚厚的帽子,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可依旧能感觉到冷风刮在脸上的刺疼感,双手抱着小小的手炉,被寒风吹得差点冻成狗。
她忿忿不平地瞪着对面的男人,头戴毡帽,锦衣华服,穿得人模狗样,又看了看无法挡风的牛车,冷冷道:“大表哥,这就是你雇的马车?”
有钱买酒,有钱拾掇自己,端看那衣服的料子,怕是买俩马车都行。
陈冰河咕噜灌了几大口烈酒,辛辣入喉,很呛,这不是他喜欢的味道,也是他第一次喝这么劣质的酒,因为便宜又驱寒。他笑嘻嘻地看向对面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只余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露在外面,气鼓鼓地,失笑不已。
“牛车比马车便宜啊。”说罢,便将外衣脱了下来,不容分说地披在沈琉璃身上。
沈琉璃皱眉,下意识便要将衣服还给他,却被陈冰河制止了:“穿着吧,我有酒,不冷。”
男人的外袍厚重暖和,披在身上确实挡了不少冷风,沈琉璃讶异地看着他,说:“你冻死了怎么办?”
陈冰河仰头喝了一大口烈酒,意味不明地觎了沈琉璃一眼:“大表哥冻死了不要紧,就怕你冻死了,估计大表哥我也就离死不远了。”
沈琉璃抿了抿唇,没听懂。
但见陈冰河坚持要自己穿着,她也就心安理得地受了。
身上暖,心里也暖。
修过边幅的男人与之前判若两人,俊朗英挺,只是浑身的酒味依旧浓烈刺鼻。
索性牛车坐了没多久,他们便改走水路,船舱封闭,比敞着的牛车暖和,沈琉璃便将衣服还给了陈冰河。
一路往东,不日便倒达桐城。
出了码头,不远处的通缉布告旁围满了指指点点的东西,沈琉璃瞧着分外热闹,掀起帷帽便想过去瞧瞧,却被陈冰河一把拦住了。
“都是通缉犯,有甚好看的,去吃饭。”
“就看一眼,又不耽搁吃饭的功夫。”越不想让她看,就越好奇。
陈冰河推了她一把,不耐烦道:“行行行,你去看,本来想带你买衣服……”
“买衣服?”沈琉璃眼眸亮晶晶的,立马推搡着陈冰河往衣铺走去,“走走走,不看了。”
小气鬼难得拔毛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
陈冰河掂了掂手上的碎银子,悠哉道:“这可不够买衣服,得先去赚点。”
片刻后,两人从鱼龙混杂的赌坊出来,笑得合不拢嘴。
运气不错,手上的银子整整翻了十倍不止,陈冰河正要将赢来的银子揣进兜里,一只纤纤玉手陡然伸了过来,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他的钱袋子勾走了。
沈琉璃甩了甩钱袋子,从中掏出方才的本钱塞到他手里,笑得眉眼弯弯:“大表哥,我帮你保管。”
说着,便系到了自己腰间,眨眼就拐进了一家成衣铺。
看着沈琉璃挑的衣服竟是贵的,陈冰河只觉得肉疼,见小姑娘兴致勃勃地正要试穿一件红色的冬衣,那衣裳红的似火,衣襟上配着雪白的狐裘围脖,单看那布料及保暖性,衣服定然不便宜。
他赶忙指着另一件普通的棉衣,说:“大妹妹,你穿这件,好看。”
沈琉璃随意扫了一眼,撇撇小嘴:“大表哥,你选的这件衣服穿上臃肿不堪,一看就不适合我这种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我就要试这件红衣。”
掌柜的闻言放下算盘,抬头瞄了一眼沈琉璃,随即摇摇头。
年轻是年轻,可跟貌美压根搭不上边。那半边脸被青红色的胎记覆盖,看一眼便倒胃口,哪里美了。
不过小姑娘挺自信。
“这件红色的衣服也就颜色鲜亮点,你穿着不一定好看。”陈冰河试图说服沈琉璃,大小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沈琉璃不高兴道:“小气,银子没了,再赚便是。”
陈冰河气道:“你当银子那么好赚?”这一件衣服都够他买好多酒,进一趟赌坊便可钱生钱。
沈琉璃眯了眯眼睛,说:“挺好赚的啊,你手上不还有本钱么,等会儿再进一趟赌坊就是了。”
陈冰河气结。
他又不是回回都能赢,大多都是输的次数较多。
不就赚了沈琉璃八十两银子,这一路上贴进去的怕是不止八十两。
奇货可居。
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典故,陈冰河眸光微微闪了闪,顿觉搭进去的银子不心疼了。
沈琉璃如愿以偿地买到心喜的衣服,眉开眼笑,整个人雀跃不已,当然结果便是陈冰河刚赢的银钱,转眼就变成了穿在她身上的新衣,一分不剩。
“好看吗?”沈琉璃提起裙踞,轻盈地转了一圈,宛若翩跹若飞的蝴蝶。
少女眸眼波光流转,唇角飞扬,可脸上那抹以假乱真的胎记,大大损毁了她的容貌。
胎记出自陈冰河的手笔,正是有了这抹难看至极的胎记,这一路上才会如此顺利。
陈冰河看着她,道:“你将面纱戴上。”
轻纱遮面,一袭红衣勾勒出少女玲珑有致的身姿,婷婷袅袅,明媚动人,双眸犹如一汪清泓,顾盼生辉,鲜活而灵动,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
没有记忆的沈琉璃显得没心没肺,却又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娇憨和俏皮。
陈冰河耳尖隐约泛红,尴尬地扭过头,闷声道:“好看。”
*
今日是大寒气节,民间有吃消寒糕的传统,消寒糕是年糕的一种,不仅因为有温散风寒、温肺健脾胃的功效,更有年年高升之意。
两人躲在一处荒废的民宅,沈琉璃吃着香糯美味的年糕,陈冰河则喝着闷酒。
陈冰河觉得有些烦,但不知为何。
沈琉璃捻了团糯米年糕,塞在嘴里,将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含糊问道:“大表哥,我们明日便要到你亲戚家了吗?”
陈冰河:“嗯。”感觉更烦了。
沈琉璃掰着手指数了数:“那我爹娘也该收到信了吧?”
陈冰河顿了顿,说:“应该收到了。”收什么收,压根就没送。
沈琉璃低头瞥了眼身上的衣服,便道:“你放心,这一路上吃你的,喝你的,支出的银两我会双倍还你。”
陈冰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气道:“不必,都是亲戚,出门在外,当相互扶持。”
语落,陈冰河扔了酒壶,转身走到废弃的院子,随手摘了片树叶置于唇边,吹奏起来。
心烦时,他便会吹上一曲。
一片小小的叶子,在陈冰河的齿唇间幻化成悠长悦耳的旋律,竟可与琴音媲美,清脆动听。
沈琉璃没想到陈冰河这种爱酒嗜赌的人,竟能吹出如此好听的乐曲,单手托着香腮,一时听得入了神。
一曲作罢,换了一曲比较激昂的曲子。
沈琉璃起身,抬手将面纱戴上,遮住半边丑陋的胎记,随即折了一段细长的树枝,弯唇道:“我好像会跳舞,不如跟你合上一曲。”
她拿着树枝在手里比划了一下,凝眉又道:“不对呀,我好像会舞剑。”
下一瞬,清泓般的眸眼陡然凌厉,握着树枝的雪白手腕迅速翻转,以树枝作剑,旋身挥动树枝,挽花,旋刺,每一个招式仿若烙印在她的肢体上,不用细想,便自然而然地舞出了一套流利的剑法。
随着陈冰河的乐声越来越激跃,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身姿几乎快成一道残影。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落在那抹曼妙的红衣少女身上。
陈冰河一动不动地看向沈琉璃,目光怔忪。
少女身轻如燕,身手矫捷,手中的树枝更是灵活如剑,每一次挥动带起一片白雪纷飞,无数纯白的雪花飘散在她周围,将她笼罩在一片不真切的、梦幻而朦胧的幻境之中。
漫天飘雪,红衣如火,美得恍若画中仙。
有那么一瞬间,陈冰河仿佛被眼前的景象所迷住了。
乐声戛然而止。
沈琉璃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堪堪维持住身形,不满地瞪了一眼陈冰河,唇角忽的勾起一抹狡黠的坏笑,纵身跃起,手中的树枝凌厉如剑直取陈冰河的咽喉。
她是吓他的。
然而,陈冰河定定地看着直朝自己刺来的树枝,不躲不避,身体一动不动,眼都不带眨的,就在沈琉璃准备收回攻势时,两根手指直接夹住了她的树枝,折为两段。
沈琉璃惊讶:“大表哥,你身手这般好?”
陈冰河神色淡淡:“花拳绣腿而已。”
沈琉璃眨眼,冷哼道:“你长的也算过得去,还有工夫傍身,明明是个很不错的人,偏就被喝酒和好赌的毛病给耽误了,喝酒伤身,嗜赌容易败家,小心日后娶不到媳妇?”
扎心了。
陈冰河:“……以后娶不到媳妇,你给大表哥找一个。”
沈琉璃笑眯眯道:“没问题,我认识有好姑娘就介绍给你,但前提条件是,你得戒酒、戒赌,省得祸害别人。”
陈冰河呵了一声:“算了,大表哥以后自己找。”
雪下了一夜,仍未有渐停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
雪再大,也不影响早就安排好的行程,陈冰河用仅剩的银钱雇了俩马车,往东陵的方向而去。
桐城与东陵紧邻,不到半日便可到达。
所谓越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皇城脚跟下,对沈琉璃的排查甚是松懈,守城的官兵一看到沈琉璃那半张可怖的胎记,直接放行,让他们顺利进入了东陵。
一个时辰后。
两人撑着伞站在宫门口,站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伞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陈冰河一直攥着手里的黑木令牌,盯着皇宫的方向出神发怔。
都快成了雕塑。
沈琉璃看了一眼巍峨庄严的宫门,缓缓地收回视线,歪着脑袋看向身侧的陈冰河,戳了戳他:“诶,你那个亲戚在宫里办差?”
陈冰河回神,定定地看着沈琉璃充满信任的眼睛,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咬牙将令牌揣入怀里:“没,他在别处。”
“走,先在东陵住几天,我再想办法送你回上京。”
沈琉璃皱眉。
这话说得可真奇怪。
什么叫想办法送你回上京,难道她回不去吗?
一路上,陈冰河异常安静,不发一言,沈琉璃也就将满腹疑惑吞入腹中,默默地跟着他去了一处私宅。
宅院所处之地比较偏僻,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环境清幽,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假山拱桥,尽显幽静雅致。
显然,这宅子的主人非富即贵。
让沈琉璃困惑的是引他们进去的门房,见到陈冰河时,对他面露恭敬,不像是面对那种穷亲戚上门的态度,就在沈琉璃甚感不解时,两人已被门房引到了后花园的荷塘边。
湖面结了冰,冰面上被砸开一个大洞,一尾鱼线置于其中。
一个身穿青袍头戴蓑笠的中年男人背对着他们,正在雪中垂钓,男人的蓑笠落了厚厚的雪,已然成了白雪,显然已钓了许久,但旁边的水桶里却没有一条鱼。
陈冰河上前一步,面色恭敬,躬身道:“义父。”
这投靠的亲戚居然是陈冰河的义父,这算亲戚吗,分明算是家人,好吧?
就在沈琉璃腹诽不已时,男人缓缓转身,对着陈冰河笑道:“回来了,就留在陈国。”
陈冰河:“是。”
待到看清男人的长相后,沈琉璃吃了一惊。
男人应是将近五旬的年纪,面容老态而沧桑,左眼被黑色眼罩遮住,虽是笑着,可却让人觉得阴森发寒。
显然,余影也注意到了沈琉璃的存在,皱了皱眉,问道:“她是谁?”
沈琉璃垂首,乖顺道:“见过老爷,我是……”
“一个在路上顺手救的姑娘,叫小离,过两天便送她离开。”
陈冰河轻描淡写地截住了她的话头,沈琉璃虽有诸多疑问,但相信陈冰河不会害自己,对比眼前这个看似阴森森的男人,陈冰河让她觉得更安全。
余影点了点头,视线径直掠过沈琉璃,没再多问,只是让陈冰河陪他钓鱼。
沈琉璃就站在旁边,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一老一少静默无声地钓鱼。
这像父子吗?
陈冰河的义父给她的感觉极不舒服,她亦不敢随便插言,打破这比寒冬腊月还冷的气氛。
雪势渐停,沈琉璃抖了抖伞上堆积的白雪,耐着性子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冰河的义父可能累了,交代了一声陈冰河,便离开了。
陈冰河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鱼竿,熟门熟路地领着沈琉璃往厢房的方向而去。
沈琉璃开口道:“大表哥……”
“嘘,在这里别管我叫大表哥。”
沈琉璃黛眉紧蹙,不悦道:“不唤你大表哥,唤什么?”
“你管谁叫大表哥?”突然,背后传来一道阴冷暴戾的声音,似带着磨牙吮血般的恨意。
沈琉璃惊诧回眸,面上的帷帽轻纱瞬间被人掀飞,做出这种没风度之事的竟是个俊美至极的年轻男子,长眉入鬓,五官完美到无懈可击,一袭红衣蟒袍将他衬得邪魅而妖异。
那双阴鹫的凤眸渗出的点点寒光,竟让她生出一种被猎捕的意蕴,她下意识想逃。
这般想着,也是这般做的。
沈琉璃后退了几步,腰间陡然一紧,就被那个骇人可怖的男子揽入了怀中。
手中的伞顺势落在地上,转了个圈。
她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羞愤地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却被他禁锢得更紧,力道之大,梏得她腰肢生疼。
沈琉璃叱道:“放手!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傅之曜充耳不闻,死死地盯着她脸上那抹丑陋难看的胎记,微凉的指尖落在她脸上,用力地揉搓着,恨不得搓下一层皮。
沈琉璃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双眼冒火,一脚狠狠地踩在男人脚上,同时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掌声清脆响亮。
傅之曜阴诡的眸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赤红,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一字一顿道:“沈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