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忽悠林海戴权等人跑了一趟东郊梅花林, 踩入旁人给皇帝设下的戏局。回到忠顺王府才刚把事儿讲完, 一名太监匆匆赶来,脸色甚难看。
因事先已推测出可能有坑,他们安排了几个人混入围观者,散场后好盯梢。那弹琴的和围观六人, 并人群中捧哏二人, 果然聚集成伙走了;其余十几位则聚集成另一伙。
十几个的是群演, 市井闲人, 早已收过了钱、各自散去。忠顺王府的人已跟上头目,预备套出些细节。主演们去了梅花林另一头的另一座小茅屋。两个盯梢的从两边凑近屋子两头。骤闻长长的哨音响起,盯梢们急忙撤退去林中假扮游客。三个人跑出来东张西望半晌又回去了。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 茅屋中出来位须发皆白的青衣驼背老者,双手颤颤巍巍握着拐杖, 走路却挺快。二位盯梢做个手势, 分一位跟着这老者。梅林中忽有人大打出手, 老者混入其中不见了。人群散去,一株梅树下留下了假头发胡须、拐杖和青衣。而茅屋中已是尸横遍地,连抚琴儒生在内, 皆中毒而亡。盯梢之人还没来得及细看, 忽听“嘭”一声, 屋角一堆东西骤然起火且迅速蔓延开, 他险些没逃出去。
盯梢的派了一位太监回府报信;其余守着火棚子, 指望能剩下点什么。
众人听罢皆面沉似水, 林海咬牙大骂。杨王妃命人拿府里的名帖送去五城兵马司, 说“烦请裘大人辛苦一趟,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薛蟠虽早先也见过各色灭口,灭得这么迅速的还是头一回。合十念了卷地藏本愿经,屋中寂然。乃思忖道:“弹琴那位本该是他们的主演,有心走终南捷径那种。所以才学必定不俗。虽说京城遍地人才,能推送到皇帝跟前碰运气的肯定是尖儿,七成考取过功名。那就有人认识他。画影图形挂满街巷,抓出藤蔓好摸瓜。他跟刺客紫烟必有交集。”
徽姨点头:“先这样吧。”
戴权回宫复命兼报信。周淑妃那位嬷嬷说再去看看周姑娘,瞄了林黛玉一眼。黛玉因得知刚刚在梅花林中遇到的几个人已死,心中纷乱,没留意。偏旁人也满心想事儿,也没瞧见。嬷嬷又看了黛玉几眼,黛玉终于察觉。猜测她有事,便说“我与你同去”。二位杨氏与明徽郡主互视几眼,都没动弹。
来到客院,见周姑娘气色比早上好些,黛玉念了声佛。嬷嬷朝周姑娘使眼色,周姑娘满面迟疑。嬷嬷再使眼色,周姑娘飞快看了眼黛玉。
林黛玉道:“嬷嬷有什么话只管明言,我不大会猜测。”
嬷嬷和周姑娘都有些尴尬。嬷嬷垂着头道:“其实也没什么……”
黛玉抿嘴道:“还请明言,多谢。”
嬷嬷声音低了点儿:“我们姑娘,自从许多年前起,便倾慕不明师父的大作。”
黛玉眨眨眼:“想跟他要首诗?这个容易,我让他写。不过他字儿平平,你看了莫要失望。也不算太差就是了。”
嬷嬷呆了呆:“……如此,多谢林小姐。”
“不是?”
嬷嬷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什么来。
周姑娘一咬牙,手撑着炕沿坐起身,红着眼道:“求问林小姐,听闻不明师父自小得高人指点,须得出家十年,可是真的。”
黛玉一愣。“真的。”
“听闻十年期从他十五岁时便已满了。”
“对啊。”她怎么这么清楚。
“他也早已不再忌惮佛家戒律,荤酒自若。”
“我糊涂了,周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嬷嬷叹道:“林小姐,不明师父何时正经还俗?”
“那个不好说,看他高兴。怎么了?”
嬷嬷端详这林小姐,见她仿佛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跌足无奈。因低语:“他岁数也不小了,却不知何时成亲?”
黛玉愕然。半晌,瞄了眼周姑娘。周姑娘绯红满面,拿起枕边的帕子盖在脸上。林黛玉怔立会子,硬邦邦道:“那……我帮你们问问他去。”转身便走。
嬷嬷懵了!待回过神,喊着追出去:“林小姐!莫急啊!”奈何林黛玉走得快,已经绕过屋前假山。
林海薛蟠等人还在外书房,琢磨天子若招白尚书之女进宫会引发何等连锁反应。忽见黛玉板着一张脸闯进来。三位女士皆兴致盎然,杨氏们还握了握手。
薛蟠打量她道:“怎么了这是?”
黛玉也打量他,从上到下好几个来回。薛蟠惑然,低头看自己:“林大人,贫僧衣裳没穿反吧。”
林海见状也早已将和尚看了齐全:“不曾。”
“阿玉?”
黛玉抿嘴:“出来。”转身便走。
薛蟠与林海交换了个无知的眼神,跟着出去了。
林黛玉一径领着和尚到客院门口,薛蟠不干了:“喂喂,给个明白话行么?贫僧是智商低谷,跟不上节奏。贫僧何时又搞砸什么事了?”
黛玉这才止步:“不曾。”
“那?”
黛玉朝院内一努嘴:“人家有事儿问你。”
薛蟠望天,冲她作了个揖:“大佬在上受贫僧一拜,求提示求剧透各种求。”
黛玉扭脸:“横竖是好事儿。”
“看你这表情也知道不是好事儿啊!”
“说了是好事,快些进去,人~~家,伤着呢。”
薛蟠夸张的龇牙缩肩膀:“恶寒!还人家~~”
“进去!”
“遵命遵命。天下最不好伺候的大小姐就是你了。”口中抱怨着,薛蟠老老实实走进客院大门,心里莫名发虚。
这客院不大,绕过堂前假山便是三间正房。周姑娘住着东屋,嬷嬷正立于廊下焦急张望。薛蟠长诵了声佛,大步走过来。嬷嬷眼中又是希冀又是忐忑,迎着他弯腰行了个礼。
薛蟠合十还礼,低声道:“嬷嬷,贫僧其实不大聪明。这神神秘秘的究竟?”
嬷嬷低眉一笑:“我们姑娘有几句话,想请教师父。”乃抬头暧昧一笑。
薛蟠打个冷颤——他再迟钝,这会子也明白了。懵了片刻心想,对方若不挑破、边装傻边表明态度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行吧。贫僧若知道,必据实以告。”乃大步流星踏入屋中。嬷嬷稍稍迟疑,跟了进去。
周姑娘躺在炕上,面色苍白阖目不动。薛蟠冲她深施一礼:“阿弥陀佛。周施主请了。阿玉和嬷嬷都说周施主找贫僧有事,还都不肯给究竟。周施主可否明言相告?”
周姑娘霎时面红耳赤,咳嗽两声。薛蟠向嬷嬷道:“大夫就在隔壁厢房吧,可要请过来?”
周姑娘忙说:“不必。”想坐起身来。
薛蟠皱眉:“你这种伤员不应该乱动,不利于伤口愈合。”
嬷嬷上前小心扶好周姑娘,嗔了薛蟠一眼。薛蟠茫然来回看了她二人半日,做洗耳恭听状。周姑娘垂着头一言不发,眼圈儿却红了。
嬷嬷叹气:“老奴知道,不明师父乃天下难得的好人。”
“阿弥陀佛。”薛蟠抽了抽嘴角打断道,“这个真不是。”
“这个举世皆知。”
“举世皆搞错了。”薛蟠严肃道,“是人皆有缺点,贫僧也不例外。恐损颜面,就不列举了。”
这标准的把天聊死,嬷嬷半晌接不上话。周姑娘轻声道:“师父既说是人皆有缺点,想来林小姐也有?”
薛蟠张口就来:“当然,她也是人。”
“林小姐缺点是什么?”
薛蟠抬起头想了半日:“额?好像没有哎……”
门外一条人影抿嘴一笑,悄然转身要走。
谁知薛蟠又说:“肯定有,等我仔细找找。”
那人影又站住了。
又过了半晌:“太聪明算不算?”
门外人影脚不沾地的溜走。
嬷嬷轻叹一声,将周姑娘安置躺下。周姑娘脸儿朝床内。嬷嬷抬起头,薛蟠朝她使了个眼色。嬷嬷替周姑娘盖好被褥,又拨了拨火盆,示意薛蟠跟出来。
二人来到隔壁堂屋面对面坐下。
薛蟠惯于先发制人,正色道:“你们姑娘的意思,贫僧方才忽然明白了。”
嬷嬷苦笑:“明白了?”
“嗯,忽然明白的。”薛蟠也苦笑,“贫僧有点儿不解。这八竿子打不着,也从没见过面。若说只看了几首诗词——戴青松梁廷瑞两位大人诗词皆写得极好,模样都长得不怎么样。”
嬷嬷再叹:“师父实在不明白女孩儿心思。也是,这世上又有几个男人明白女孩儿心思。”薛蟠耸肩,不置可否。嬷嬷等了半日没见回应,幽幽的道,“师父……一直不肯换下僧袍,想来是在等林小姐长成。”
薛蟠懵了。“啊?”半晌,脑中忽然冒出一团乱麻,且越扯越乱。乃使劲儿眨眼睛,“消息冲击有点儿突兀,贫僧回不过神。”
嬷嬷愕然:“不是?”
薛蟠结结巴巴道:“论理说……应该……不是吧。”
“这种事哪有什么论理不论理?”
“贫僧没往那方面想过,从没有。”薛蟠定了定神,“不是不是。那小丫头才几岁?比我妹子还小。不是不是不是,真不是。”
嬷嬷眼神古怪:“既然不是,说一个便罢,无需那么多。”
薛蟠连连摆手:“横竖不是就对了。”
“也罢,那就不是吧。”嬷嬷有些无语。屋中静默会子,又道,“我们姑娘是真心实意的倾慕师父。”
薛蟠诚恳道:“贫僧因并不了解周姑娘,故此无法判断她的心思。但贫僧能判断自己的。这么说吧。贫僧不赞成太子府中的太子妃杜氏,但比较看好出家后的信圆师父,尤其欣赏如今松江职校的校长特别助理杜女士。一个女人,首先应该属于自己,而不是属于丈夫或父亲。因为独立才能够有灵魂,有灵魂才能互动、而不是听从。周姑娘这样的传统女性,肯定很多人喜欢,但不是我。”
嬷嬷长长一叹:“老奴大抵明白了几分师父的意思。”想了半日,“假若林小姐愿意……”
“嗯?”薛蟠茫然,“与林小姐什么相干?”
嬷嬷挺了挺胸:“师父,咱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师父倘若有朝一日与林小姐得成好事……”
“哈?”薛蟠打断道,“朋友,话可不能乱说啊。人家还没及笄呢,贫僧又不是变态!”
嬷嬷都记不得今儿自己叹了多少回。“老奴是假设。”
“哪有这样假设的。”
“假设师父有朝一日与林小姐得成好事,而林小姐愿意替师父纳我们姑娘做侧室……”
“停!”薛蟠赶忙比了个手势,“嬷嬷,烦劳您听贫僧一言。”
“师父请。”
“贫僧成亲,定要娶自己喜欢的女人。这位女人她可能是贵女、也可能是民女、甚至可能是钦犯或匪盗。可能曾经和离,也可能守过寡。可能比贫僧大,也可能比贫僧小。但她必须是我的唯一。我不会喜欢除她以外的第二个女人。”薛蟠立起身合十行礼,“所以贫僧跟前不会有侧室、通房这类职位空缺,还请知悉。”
嬷嬷懵了许久,仍不死心,也站了起来:“若尊夫人自己愿意……”
“大姐,我说得很明白了。”薛蟠垂目道,“这种事,我自己说了算,夫人说了不算。夫人答应、母亲答应、佛祖答应,都没用。”因抬头看着这嬷嬷,“您这种说法,我听了很不舒服。丈夫又不是夫人手中的一块肥肉,她想切给谁就切给谁。哎吗,啧啧!”莫名打了个冷颤,“牙齿根发凉!”
嬷嬷彻底明白了,默然行礼。薛蟠还礼念了声佛,大步流星离去。
才刚回到外书房,见屋中长辈皆笑若花开,遂问可有喜讯。徽姨指指案头一张轻帛。薛蟠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喜报。贾蔷林皖贾元春三人抵达锦州。因有何山子帮忙,接手军营十分顺利,如今已厉兵秣马整装待发。薛蟠满口吉利话,哄得他们几个合不拢嘴。没人问他方才做什么去了,白白想了那许多借口。
当晚,薛蟠做了个噩梦。梦见一只冒着蒸汽的大蒸笼,热腾腾香喷喷。揭开笼盖,露出一盆囫囵五香肥猪头。镜头一转,猪头被摆上餐盘端了起来——餐盘却是西式的,四周建筑也是欧洲城堡风格,时不时扑棱棱飞过一只蝙蝠。餐盘摆上长桌。长桌亦西式,并有洛可可风格的银质烛台和餐具。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握住一柄银质长餐刀。餐刀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和尚猛然坐起。环顾四周,月影已移上西窗,玉香鼎中依稀露着点点红光。乃拍了拍胸口:还是中国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