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府的嬷嬷察觉到水榭中有男客,直奔过去兴师问罪。赵茵娘心下不踏实, 走出林中朝那头张望。
忽听一声口哨, 沿着林边石子路跑过来个小厮, 竟是司徒暄跟前那个书童。赵茵娘皱眉:“难不成水榭里头是夏公子?”
书童急冲着她打个千儿,气喘吁吁道:“我们家三爷神算。望见有红粉衣裳往梅花处走,就猜到赵二姑娘会留心到水榭、出来查看,早早的打发奴才过来。”
赵茵娘想了想:“水榭里头不止是他?”
“水榭里头人多了去。”书童道,“奴才方才见过去了一位嬷嬷。若只一位两位, 我们三爷还能帮她拦阻一二。可如今, 依着不明师父的说法,全都是大佬。姓国姓的七八位,还有一位驸马和两位公主之子。周淑妃之弟周三爷也在。”
茵娘大惊:“做什么?跑到荣国府来聚会?”
书童道:“看着纯属凑巧。我们三爷还没猜出谁是引风吹火的、谁是推波助澜的。”
昌文公主的驸马姓范, 次子今儿生日。范二爷平素最贪玩不过, 结交的也都是各府里不用担当门楣的幼子。前些日子惹了大祸, 把公主和驸马气得七窍生烟,禁足在家。他去年认得了位好朋友,乃当朝大司马陈大人的族孙。这陈公子出了个主意,邀相好的朋友来家里小聚、权当安慰他。大早上来了二十多个,咋咋呼呼塞满一屋子。司徒暄是接帖子过去的。听说准皇后的亲弟弟也在,特意认识了一下。原来周三爷与陈公子交往甚密, 来公主府中凑热闹倒是头一回。
忽然人群中不知谁夸赞陈公子送的礼物极好, 是一副仇十洲的《蕉阴结夏图》。另一位说, 如今正值雪天, 这画儿不应景。听闻仇十洲的另一幅真迹《双艳图》如今正挂在荣国府老太君屋里。奈何咱们都是爷们, 不方便拜访。再有一位拍手笑道:“我说句扫大伙儿兴的话。前儿听我大伯说,贾赦手里也有一副《蕉阴结夏图》,也是仇英的。不知道可是那位画了两幅。”
众人面面相觑。同一个古人的真迹,焉能有两幅?若贾赦当真也藏着这个,必有一件是赝品。霎时间陈公子脸上如着了火似的。范二爷雷嗔电怒、拍案而起。遂拉扯出大票人马浩浩荡荡杀到荣国府。
贾赦还真有《蕉阴结夏图》,也真是仇英的。东西就挂在花园水榭。公主的儿子,贾赦惹不起,忙将他们领前来查看。这会子两幅画儿摆在一处,正对比斟酌呢。
赵茵娘听罢脑袋都疼了:若只来了一两位,忠顺王府的招牌还能压一压;这么偌大一群,还都是只管淘气不用负责的,八成拦不住。说不定有人嚷嚷一声,听闻林如海之女见过极多古籍字画、不如请她鉴赏鉴赏。到时候绝对有不把任何一个大臣放在眼里的凤子龙孙,直命林黛玉过去。
这里头挑事儿的,指定是大司马陈大人那个族孙。因为昨天让小戏子唱林大人旧作的,正是他们家管家。而范家二爷乃是京里头公开的龙阳短袖。早几年,因为不高兴看四皇子谈恋爱,大高玄观那位皇后还想把甄大姑娘配给他。陈公子和范二爷的关系简直一目了然。
因告诉书童道:“跟你们夏公子说,若提起鉴赏赝品,只管推举我出来。金陵薛家是整个江南造假的祖宗。”
书童笑着说:“巧了!我们三爷也是这么想的。他说那些女人要么羞头要么羞脚,要么羞头兼羞脚,唯有赵二姑娘你最为爽利、神鬼不惧。”
赵茵娘眯了眯眼:“我怎么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夸你呢,自然是好话。三爷说,赵二姑娘要是方便,这就过去。”
“人群里头可还有我认识的没?”
“北静世子水溶也在。”
“呵呵。”
赵茵娘遂返回花前跟林黛玉讲述了情形,自己撤身出来、与书童快步朝水榭而去。
才到门口,便听里头叫叫嚷嚷的乱成一锅粥。书童打起门帘,只见贾赦手足无措立在当中,满头冒汗。跟前立着自家的嬷嬷,虽只能看见背影、依旧寒意逼人。四周群魔乱舞的全是锦绣包着的糟糠枕头。
司徒暄立在斜对面,见她进来立时击掌大喊:“好了好了,行家来了!”
众人齐刷刷朝门口望去。赵茵娘泰然走入,作了个团揖:“暄三爷、赦老爷,诸位爷们好。水胖子你也好。”嬷嬷惊喜,上前行了个礼,默然跟在她身后。
水溶拍案:“喊谁胖子?”
“你。”赵茵娘挤挤眼,“要不要我跟你的朋友们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胖?”
水溶咬牙:“不用了!”
司徒暄向大伙儿道:“这位赵二姑娘,师从金陵大画师朱先生。朱先生是不明和尚的幕僚。不明和尚家里做着什么买卖,尽人皆知。故此她必能分辨出这两幅画儿来。”
茵娘微笑道:“听闻此处有两幅仇十洲的《蕉阴结夏图》。小女不才,想开开眼。”
贾赦忙说:“在这儿在这儿——”手指案头。
赵茵娘抱拳:“烦劳案旁的爷们让个道,多谢。”围在案前的几个人果然撤让开。
赵茵娘走过去稍微瞄了几眼,噗嗤笑了:“赦老爷,你觉得哪副是真的。”
贾赦苦笑:“我没瞧出来。这两幅画大抵一样,只有细微差别。”
“水胖子你看呢?”
水溶哼道:“我没看。我不过是跟着来走动走动的。”
司徒暄已到茵娘身旁,指道:“我觉得这幅是真品,水胖子觉得是这幅。”
茵娘随口道:“哦,你俩都看错了。”
“嗯?”
“这两幅都是假的。”赵茵娘磨牙,“到底是谁把这两幅画给弄出去了?”
贾赦忙问:“赵丫头,你怎看出来的?”
赵茵娘叹气:“赦老爷您可真瞎。这两幅画上有两个大区别,压根不是细微差别。”乃指其中一幅上的小童:“瞧这脸,可是与那副不同?”
贾赦道:“是不同。那副画的芭蕉叶子底下趴了条狗,这幅没有。”
“其实,单看那条狗就知道是临摹品。”
“何以见得?”
“狗儿虽只露了大半个身子,活灵活现的。临摹师擅绘动物胜过绘人。”茵娘道,“可推,临摹师本人喜欢狗儿、时常观察狗儿。”她指着画上的黑狗道,“此犬名曰追风,就是临摹师自己家养的。”
“追风?”水溶思忖道,“我仿佛听过这个狗名。”
“你怎么可能听说?”茵娘想了半日,噗嗤直笑,“我想起来了。”司徒暄打听详情,她道,“那年林大哥林大嫂成亲,他也去扬州凑热闹。在瘦西湖上遇见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想娶人家做小老婆。派个姬妾去劝说,被小姑娘两句硬话村得落荒而逃。”
水溶这才想起来,那年他看上了贾元春的大丫鬟晴雯,打发姬妾送缎子,碰了一鼻子灰。正要追问,便听司徒暄先说:“追风是那小姑娘家的?”
“小姑娘朋友家的。”赵茵娘道,“真品《蕉阴结夏图》起先被应天府一位大粮商收在府中。后来他们家出了事,便给当时的府尹贾化大人行贿。再后来贾雨村也囚车锁拿进京。我们东家帮了他遗孀两下子。贾夫人为表谢意,送来此画。东家待要不收,又恐怕人家愈发不踏实。不过他是个俗和尚,看古画只重其商业价值。还是朱先生劝他别把这种有钱没处买的东西胡乱卖。所以他就送了四皇子。”
满屋子人面面相觑。皇后被废、太子等着被废、二皇子失踪,四皇子如今是个极尴尬的人物儿。还有人忍不住溜了几眼周三爷。
司徒暄点头:“故此真品在四皇子府中。那这两幅?”
“追风的主人爱画。听说我们东家得了《蕉阴结夏图》,羡慕不已。但她也知道如此物件贵重不能讨要,便借去临摹,顺手在上头加了自家爱犬。至于另一幅——”茵娘指道,“这小童的脸是照着小蝌蚪画的,我师父朱先生所摹。后来被谁借走,我不大记得。”
其实此画真迹眼下就在金陵薛家、薛宝琴屋里挂着。横竖四皇子已去东瀛,谁都没法子跟他核对。小朱临摹版纯粹是做旧了、挂在铺子里当真品卖的。柳湘芝因他媳妇黄氏爱画,买了回去。贾宝玉上柳家习武时撞破,弄得薛家把钱退还给柳大爷。黄氏觉得有趣,自己也临摹一副。两幅都送回画铺,明标是赝品,大伙儿想看看谁的先卖出去。后来听说被一位外地客人同时买走。
赵茵娘揣摩着,买画之人大抵是陈公子的同伙。想法儿送了一副给贾赦,另一幅陈公子特意给范二爷做生日礼物、好引出今日事端。亏的今儿是自己过来。两幅画追究到底皆从薛家出去。人家非说你就是诚心卖假货,画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正想着,便听有人调子尖酸嚷嚷道:“如此说来,这是薛家做出来的假古画?”
“显然不是啊。”赵茵娘道,“诚心做假古画,为什么要将童子绘成薛蝌的模样?依原作画才对吧。这是画师练笔的。再说,真迹就在上海四皇子府里挂着,我们东家何至于那么蠢。”
司徒暄点头:“我也觉得。画薛蝌的脸仿佛是生怕人家不知道此为临摹品。借走之人不认得薛蝌,当真迹给卖了。”
赵茵娘接口道:“同理追风那副。”
屋中安静片刻,一个弱冠少年苦笑道:“都是我的不是。我看不出真伪,将人家临摹来玩儿的东西买回来,丢了二爷的脸。”
话音未落,赵茵娘立时说:“这话不对!”她已猜到此人便陈公子,也猜到他想玩什么套路。
他身边那位爷们本欲说话,让茵娘抢了先,面冷如霜道:“哪里不对。”
茵娘朗声道:“方才我已听说了,此画是一位爷们送给好朋友的生日礼物。故此,画本身并不要紧,情谊才是要紧的。只要送画之人诚心诚意,就算买到了临摹品又如何?难道礼物中的心意会因此减却几分么?再说,三百六十行,术业有专攻。又不是专业鉴画师,谁能跟黄药师似的样样精通呢?”
司徒暄顺口打岔:“黄药师是谁?”
“是评话故事里的人物儿。我就打个比方。”
“你们出了新评话故事也不送我一套。”
“书局里有的卖,暄三爷又不是买不起!”
他俩左一言右一语的跑题,水榭中的气氛也跟着跑题,凝重不起来了。
方才说“哪里不对”的那位拿起陈公子的手轻声道:“赵姑娘所言很是。礼物中的心意不会减却几分,我领你的情。”
赵茵娘贼兮兮笑道:“大爷,大庭广众的用不着这么腻味吧!柔情似水似水柔情,你眼睛里真的快要滴出水了。”
司徒暄抚掌道:“可不是!没眼看。你俩去隔壁单独腻味可好?咦,律王爷跟萧大侠平素可腻味么?”
“他俩岂止腻味!”茵娘呵呵两声,“半点儿不给外人面子,随时随地黏在一处,想起来都掉鸡皮疙瘩。最可怕的是萧四虎恭维人家大姐。他又不懂得该怎么恭维人,十句话能有九句半把郡主气得半死。”
众人大笑:“好不有趣!”“这么说范二爷还算给咱们面子了。”
范二爷笑道:“小陈脸皮薄,你们莫打趣他。”
茵娘满脸戏谑,眼睛顺带望四周瞄了瞄,心下微微一动:周三爷看着陈公子,有点儿忧心忡忡。观其神色,不像是范二爷的情敌。
却听那嬷嬷道:“诸位爷们。如今画儿已鉴妥了。此处四面环水,大雪天的寒气最盛。还是挪步去暖阁的好。”
贾赦忙说:“很是很是。冻着了不是玩的。”
谁知一位少年大声喊:“咦?不是说好了要看美人的么?还要评议京城第一美人。”
嬷嬷怒道:“岂有此理!那些都是闺中小姐。”
“闺中小姐又如何?我老子是谁你可知道?”
赵茵娘咬牙:纵然是大员府中千金小姐,搁在这群姓司徒的眼里,也与寻常民女无异。别的男人不能看、他们可以。什么男女规矩,他们愣是有权不守。
恰在此时,一位丫鬟跑了进来:“嬷嬷~~李嬷嬷让我来告诉你一声。姑娘们嫌外头冷,要寻暖和地方联诗,如今已离开后花园子了。”
茵娘才刚松了口气,那少年又喊:“我可不管。贾赦,这儿是你府上,你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