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一字字, 一句句,平平静静地,把方冀南的笃定一寸寸击碎。
他坐在地上, 脸色挫败颓丧,僵然地老半天没动。
半晌,方冀南动了动恢复知觉的腿,长出了一口气。
“媳妇儿,我知道你在气头上, 你说气话呢。都怪我, 我替你考虑得太少了,考虑不周到。现在我们不是都过来了吗,一家人团聚了, 你就当可怜我担惊受怕这些日子,你要打要骂,想怎么出罚我, 都随你。”
“是我亏欠你, 我不好,你以后也别再跟我提离婚了, 气头上说的话不作数, 不是真心话, 我不当真,我没听到,等你消气了,我们一家好好的, 谁也不许说浑话。”
冯妙眼睁睁看着方冀南变成了一个无赖。
他硬住了下来。
冯妙倒也不是非得撵他,她又不怕他。再说夜深人静,末班车早没影了。
只不过她说的都是真话。一张窄窄的单人床, 娘儿仨一被窝,就够挤的了,这不是没法子吗。他们在家里睡惯了宽敞稳当的大炕,来了帝京以后,俩孩子老嫌床没有炕上舒服好玩儿,翻个跟头都不行。
四口人,根本睡不下。
“你看看床上,看看这屋里,有没有你住的地方。”冯妙摊手,“随你吧,孩子都睡了,我明天还得上班,你别打扰我们,有本事你就在椅子上坐一夜。”
“没事,睡得下,挤一挤暖和。”方冀南扯着嘴角笑了下,居然冒出一句,“你放心,不打扰你睡觉,俩孩子在呢,再说现在也没有套套,你肯定不让。”
“……”冯妙无语,没力气理他,她也懒得再洗脚,爬上床睡觉。
娘儿仨,一张小床真没地方了,方冀南却没看见似的脱了衣服,也没洗脚,躺上床边悬着半个身子,然后胳膊一伸,把二子抱到自己身上,让小孩趴在他肚子上睡。
这么一腾挪,他硬是躺下了。
挺好。
想摸摸媳妇小手都不能。
“这床是房东的,还是你买的?”两人中间再隔个大子,方冀南侧头问她。
“房东的。”
方冀南哦了一声,琢磨着艰苦一晚上,明天该想办法想办法。
挤,可是老婆孩子都在身边呢,几天来的担忧恐惧,终于踏实了。他一手搂着肚子上的二子,一手枕在脑后,长舒了一口气。
却半晌没睡着,然后才想起来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冯妙怎么会被故宫请来绣花,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他开始根本就不相信。
然而侧头看看,冯妙已经闭上眼睛,像是睡了。
“媳妇儿?”
冯妙闭目安神,一伸手摸到床头的开关,吧嗒一声把灯关了。
一室黑暗,方冀南只好闭上眼睛。他这几天是真累了,吊着的心松懈下来,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睡着睡着,二子在他肚子上蠕动一下,什么声响啊吵他睡觉啊,小孩睡梦中动了动,抗议地踢踢小脚,本能地循着声音来源,小巴掌啪地拍过去。
鼾声暂停,等了会儿,又重新响起来。二子小手一拍,啪一声又拍上他的嘴。
方冀南迷迷瞪瞪睁眼看看,把小孩往上抱了抱,自己伸手把枕头拽出来丢到床尾,眼睛一闭又睡了。
没了枕头,他平躺不怎么打呼噜了,偶尔一声。俩孩子昨晚比平常睡得晚,加上晚间散步走路有点累了,睡得实,这一夜爷儿仨虽然老是动来动去,倒也一觉睡到天亮。
然而四口人挤的,冯妙睡得腰酸背痛。第二天一早,她醒后坐起来,一眼看到身边父子三个三张相似的脸,冯妙发了会儿呆,懊恼地起身下床。
她先放炉子,把粥煮上,就去刷牙洗漱,方冀南也跟着起来了。
“煮了粥?”他拎着热水从小厨房出来,想刷牙,才想起没有他的牙刷,只好又回去,很快端了大半碗温盐水回来,站在那儿漱口。
“别的就别弄了,二子不是说要吃包子吗,我去给他买点儿。”
方冀南漱完口出去,走到二门,又笑嘻嘻跑回来,冲冯妙伸出一只手。
“媳妇儿,给点粮票。”
胡同口就有早点,包子馒头花卷儿,方冀南很快买了包子回来,见冯妙打水去洗昨晚换下的衣服,他也插不上手,想喊俩孩子起床,看看手表又觉得早了,还能再给他们睡会儿。
恰好对面东厢房门一开,刘大爷拿了笤帚出来扫地,方冀南赶紧跑过去抢活干。
“刘大爷,我来扫,您歇会儿。”
“一大早我也不累。”刘大爷笤帚被他抢去了,就站在一边背着手看,笑眯眯问道,“这就是大子二子的爸爸呀,昨晚听你大妈说了,一表人才,俩孩子长得都随你。也是雍县人?”
“不是,我那什么……”方冀南顿了顿,觑了冯妙一眼咧嘴笑道,“我是帝京人,插队去的雍县。这不是刚回了趟雍县老家吗,才赶回来找他们娘儿仨。”
“哦,知青啊,那不容易,一家子能回来团聚就好了。”刘大爷点点头,转身把土簸箕递给他。
然而帝京大爷大妈的热心你很难招架,刘大妈端个搪瓷碗从厨房出来,热心问道:“小方你是帝京人?家住哪儿啊,既然是帝京人,怎么不回家住,却要在这赁房子住呢?”
“那什么……”方冀南找理由,“这不是我媳妇在故宫工作吗,离得近,刚来都没安顿好,也就临时住这边了,我家住的有点远。”
“哎呦,那你们这房子打算住多久啊,是不是住不长?”刘大妈一听忙问道,“你媳妇来的时候还说要住一年呢。”
“……”方冀南扫地的动作一顿,有点懊悔自己哪那么多话呀,讪讪地转头去看冯妙。
“大妈,您放心,我没打算搬走,说好了至少住一年。”冯妙道。
“嗐,大妈也没别的意思,你就是搬走也没啥,提前告诉我一声就行。”刘大妈絮絮叨叨道,“你看我跟你大爷,都在这房子里住了几十年了,从年轻时候,住了快五十年了,房子虽然不是我们的,可是人家谢先生既然托付给我们,还让我们一直住着,我们总得给人家照管好吧。”
搬来之后冯妙就从刘大妈口中知道,这房子的户主姓谢,是一位南洋回来的爱国人士,给抗战捐过很多物资款子的,后来又回了南洋,房子还留着。
而刘大爷和刘大妈,其实也不是什么远亲,对外说远亲好听点,他们原本是谢家的佣人,谢先生一走,就把房子托付给他们看管,谁知道谢先生一走三十多年,就没再回来过。
刘大爷和刘大妈跟前也没子女亲人,年轻时候生了两个孩子,不幸都夭折了,两人如今年纪大了,没有固定职业,没有退休工资,生活境况反正是不太好,也因此才悄悄摸摸把房子租给她。
然而老夫妻俩精气神还挺好,生活态度比较乐观。
冯妙煮了小米粥,方冀南买来的萝卜肉包子,配上小酱菜。等小孩起床,她去看着小孩刷牙洗漱,进来一看,方冀南把粥盛好了,筷子和小孩的勺子都放好了。
“媳妇儿,快吃。”方冀南递给她一个包子。
冯妙:“我自己会拿。”
本来她就是随口那么一句,结果方冀南大咧咧道:“这不是想表现好点儿吗,讨好老婆孩子我容易吗。”
“……”冯妙瞧了一眼两个饶有兴致观察爸妈的小孩,有点无语。
“冯妙,你今天上班吗?”方冀南问。
“上。”
“那中午呢?”
大子抢着说:“中午我们在幼儿园吃,妈妈去上班,有时候回来吃,也有时候不回来。”
“不回来你怎么吃?”方冀南问冯妙。冯妙说那边有食堂。
“你上班几点?”
“八点。”
“中午下班呢?”
“中午十二点。”冯妙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那这样……”方冀南两口喝光碗里的粥,“你去上班,小孩回头我送去幼儿园,你吃完就走你的,然后……”他心里盘算了一下,“中午你就别回来了,就在单位等我。”
“干什么?”冯妙警惕地看他。实在是这货太反常了。人要相信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方冀南却没回答,低头叫俩孩子:“快吃,吃饱了我送你们去幼儿园。”
搞什么呀,冯妙瞥了他一眼,等小孩吃完饭,便起身打算收拾碗筷,谁知对面一伸手,把她面前的碗抢了过去。
“我洗,你上班就先走吧。”方冀南看了一眼手表。
“你确定?”冯妙看着他。
“确定,哎呀不就洗个碗吗,我还能洗不好怎么地。”方冀南说,“我刚才瞧见人家对面刘大爷还在洗衣服呢。他还跟我说,刘大妈关节不好,他们家洗衣服洗碗多少年都他的。”
冯妙心里啧了一声,心说难怪孟母要三迁。
他们以前分家搬出来后,方冀南也被她使唤过洗衣服,每次他就跟做贼似的,得关上大门偷偷的,生怕让谁瞧见。
可是你说他这一早晨殷勤成这样,对于两人昨晚的争执,装得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仿佛天下太平,真够幼稚的。冯妙赶着上班,索性不再管他们,自己收拾一下出门。
中午下班一出来,方冀南骑个自行车,在门外等她,看见她便把自行车调了个头,示意她上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方冀南,你怎么还没走,请你别打扰我们行不行!你没来之前我们娘儿仨过得好好的。”
“媳妇别这样,我就接你吃午饭,正好我有事跟你说,正经事。”方冀南笑得毫不在意。
“什么事?”
“我把肖微叫来了,她现在也回来继续读大学,中午一起坐坐。”方冀南骑着自行车,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冯妙,算我求你了,好歹你让我给自己辩护一下行吗。”
冯妙心里不禁想象着,这个肖微会是什么样的人,见了她又会说些什么。方冀南既然敢让她来,应该是觉得两人关系没什么见不得人,那么,会是无辜的小白花,青梅竹马的好妹妹,还是红颜知己?
方冀南骑车带着她,冯妙地方不熟悉,拐来拐去停在一个有年代的小饭馆门口,像是到了帝大附近,方冀南拉着冯妙进去,约的人还没到。
两人等了有几分钟,冯妙正低头给自己倒水喝,便听到一个清亮的女声道:“不好意思我晚了,你们先来了呀?”
“没晚,是我们先来了。”方冀南起身说道。
冯妙一抬头,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女人,看上去三十岁上,皮肤偏黑,两条浓眉,长相有些中性,瘦高的个子,得有一米七几,在女同志里属于比较高的了,蓝色咔叽布上衣,四个兜,是时下帝京最时髦的“前进服”,同色裤子,脖子上围着浅灰色毛线手织的围巾。
冯妙还真意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