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嫂子?”
冯妙打量肖微的同时, 对方也在打量她,目光大大方方落在她身上, 伸出手来笑道:“嫂子你好,我是肖微。”
“你好,我是冯妙。”冯妙大大方方伸手跟她握了一下。
冯妙还真意外了一下。这个女人……怎么说呢,就是看着挺大气。
长相大气,神态坦然大方,走过来的姿势快而利落,穿着打扮也比较中性。尽管时下女人大都是一身色彩贫乏的中性打扮, 可同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加上她的身材高, 举手投足都没有半点忸怩。
这才应该是“高门贵女”该有的样子。人比人得死, 货比货得扔,跟她一比, 沈文清就可以去死了。
然而她的身上,偏黑的皮肤和粗糙的手, 包括神情、仪态, 却也带着一种吃过苦、经过事的痕迹。
这样的一个女人要是看上方冀南……冯妙好整以暇瞥了方冀南一眼。
“嫂子,你……你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样。”肖微把围巾拿下来搭在椅背上, 坐下来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大概嫌热, 端在手里吹,一边冲冯妙笑道,“嫂子,我说了你可别介意啊,你可真不像个农村人。当然这没有说农村人不好的意思。”
冯妙看看自己身上,虽然进了城, 可是布票稀罕啊,再说她来到以后就一直忙,身上穿的都是乡下做的衣服,说不上破旧,可样式就没那么时髦了。
“有吗,”冯妙笑道,“这夸我呢。”
“还真不是恭维你,就是……气质。”肖微想了个合适的词儿,笑道,“这么说吧,你要是去我们家,你比我像我妈的闺女,她老说我不像她生的。”
这是个什么说法?冯妙不禁莞尔,目光看向方冀南。
“肖伯母是大家闺秀。书香世家。”方冀南道。
“哎,那你可真是夸我了。”冯妙笑。
“你们点菜了吗,我可真饿了。”肖微道。
方冀南说还没呢,让肖微点。肖微冲方冀南抬抬下巴:“那我可点了啊,方冀南,你今天是不是得请我吃点儿好的?”
“你点。”方冀南。
小馆子不起眼,菜式却挺不错,口味也很好。肖微点了一个炒咸什,一个葱爆羊脸,就把菜单递给了冯妙,冯妙客气一下,接过来又点了个炖冻豆腐,一个雪菜炒肉丝。
肖微还真是来吃饭的,还挺会吃,她点的这道炒咸什,把腌芥菜、酱苤蓝配上胡萝卜、香菇、豆干和干红辣椒,都切成细细的丝清炒,再配上松软的发面窝窝头一起吃,味道十分下饭。
而冯妙点的那道雪菜炒肉丝,雪菜也是腌制的,肖微明显也很喜欢,一边把炒咸什和肉丝夹进窝窝头里,一边跟冯妙聊起来。
“嫂子,听说你在故宫工作,还是搞技术、修复组的?”肖微咬了一口窝窝头吃掉,笑道,“我觉得你们这个工作就很神秘,特别厉害。你都不知道,方冀南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显摆的呀,鼻孔都要朝天了。”
“是吗,”冯妙笑,“你听他说,其实就是修复组需要复制一批绣品,找了我来帮忙,我会刺绣。”
两人从故宫刺绣聊起,聊得居然还挺好。方冀南坐在旁边也不太多话,就听着她们聊,一边默默给媳妇碗里夹菜。
吃得差不多了,肖微放下筷子,给自己倒茶喝。
“嫂子,这里边的事儿,我差不多弄清楚了。”她笑了下,看看方冀南问,“我说方冀南同志,我们女同志说话,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方冀南面无表情看看她,那意思:我拒绝。
谁知道他真走开了,这女的万一给他使什么坏呢?
“我们不用理他。”冯妙笑道,“他自己瞎折腾,非得把我拉来。很抱歉打扰到你了。”
“不是,嫂子,这事儿原本跟我是有关系的,所以我必须得来。”肖微放下茶杯,笑道,“嫂子,这么跟你说吧,两家大人,原本真是有那么个意思,两家人是老交情,我跟他呢,又一样大,都是48年出生的。你还别说,如果不是大运动,以我们两家的关系,那时候年纪小也肯听话,没准还真有可能让大人们撮合到一起去了。”
“可是现在,就算没有嫂子你、他没结婚,我们两个大概也成不了,我们都三十而立的人了,嫂子你看——”
她张开一只指节粗大的手,还有着没消退的老茧和发红发紫的冻伤痕迹,“我在边疆农垦呆了九年,九年时间,一个人能经历、能改变的太多了,方冀南比我幸运,他遇上了你,日子过得还挺不错,我可比他沧桑多了,而我现在真不打算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孩子。”
“就是因为原本两家有这么个意思,甚至口头提出来说笑过,等我们两个回来以后,他独自一人回来的,我也独自一人回来的,两人也都这个年龄了,可能就导致旁人还会误会,觉得我们两家可能还会结亲,因为种种原因呢两家又需要搞好关系,同一阵线,但是我跟他,我们自己心里门儿清,家里人其实也都知道。”
“至于文清姐那人,不该我说的,她有时挺那什么的,你大可不必理她。”
“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冯妙莞尔一笑,也坦诚说道,“其实我今天答应跟他来见你,原本也是想说清楚,我跟他之间的问题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主要原因根本不在你,你也不需要顾虑我,主要是我和方冀南,我们两个之间自己的问题。”
这男人似乎认定“未婚妻”问题是她在意的原因,哪有这么简单。再说没有肖微,就不会有别的人了?
“别啊嫂子,”肖微放下水杯,看了一眼方冀南道,“嫂子,我多嘴一句啊,你说你们能走到现在容易吗,他有问题你该收拾收拾,收拾得狠一点儿,你们还两个孩子呢,一家子好好的。”
“方冀南,还有什么事,你自己跟嫂子说吧,我怕……万一都让我来说,我再说出来什么伤你自尊的话。”肖微嘻嘻一笑,站起来道,“嫂子,我吃饱了,下午还要上课,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哪天搬回去啊?你们搬回去我们就住一个大院了,等下次,我去沈伯伯家找你玩儿。”
“哎,你还真就走啊?”方冀南站起身。
肖微拿起围巾,笑着说了句:“嫂子不也要上班吗,嫂子再见。”
像来时一样,干脆利落地走了。
“你自己看,就这女的,我能降得住?”方冀南重新坐下来,眼睛睨着冯妙道,“其实当年原本也没什么,大人是大人的想法,根本没订婚这回事,去插队之前我们都还在读大学呢,订个屁的婚。我跟你保证,这个你必须得信我。”
冯妙默默喝水,没接他的茬儿,半晌中肯地评价一句:“我信。人家等于直说了,瞧不上你。”
方冀南:“……”
方冀南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看窗外,片刻再转回来:“吃饱了吗,吃饱了送你回去。”
他结了账,两人走出饭馆,骑车先送冯妙回去上班。路上方冀南又跟冯妙聊了些后续。
大运动中,肖家一样受到冲击,肖父也是后来才放出来,沈家和肖家那时候处境差不多,原本就是老交情,更需要相互扶持,于是一对当初差点订婚的男女,又都是三十岁上的男女光棍了,在旁人眼里就顺理成章要再续前缘。
方冀南刚回来时,家里和肖家也都知道他结婚有孩子了,但是当时沈父刚放出来不久,一方面担心万一再有变故,一方面方冀南铁了心要追查他哥当年的死,怕有人狗急跳墙,给冯家和冯妙带来风险,就没有对外公开自己在冯家村结婚生子的事情。
而面对别人的误会,如果急于对外界解释撇清,可能会让旁人误认为两家关系决裂了,觉得有机可乘。于是两家默契之后,就干脆置之不理,简单说,不承认也不急着否认,含糊着,该干啥干啥。
“两家家里的意思?”
“倒也不是。”方冀南道,“怎么说呢,我父亲和肖伯父都退了的人了,无非是担心儿女。我和肖微那时候都是刚刚回京,都没有什么根基,起码需要先站住脚。我想追查当年我哥的事情,她呢也想借势把自己立起来。肖伯父没儿子,有一个男孩早年战争时候折了,只有三个女儿,肖微这女的你也看见了,心很大的,我看她就不像个女人。”
“所以你说这事儿,本身就有点复杂,我不让肖微来给我证明,我一张嘴说得清吗。”方冀南道,“我说了你信吗?”
“她这人性格特别要强,一个大院里同龄的孩子,就没有比她强势的。我那时候,家里哥哥姐姐惯着,性子有点傲,两人根本就不对盘。尤其15岁那年我母亲去世后,那几年我好像就觉得全世界都欠了我的,别人跟我说句话我都嫌烦,你说就这样两个人,能培养出什么小感情来。”
方冀南道,“这个肖微可不是凡人,你比如说,她原来的名字是叫肖微雨的,肖伯母书香世家出来的么,给女儿取名字也诗情画意,结果她嫌太那什么了,上中学时自己把那个雨字去掉了,自己做主改了名儿。”
“所以外界就认为你们俩会再续前缘,你大姐就帮你跑去离婚了?”
“我都不知道我大姐发的什么神经。”方冀南气道,“我大姐那个不算在内,她又不是不知道你,包括肖微和肖家,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我在那边已经结婚有孩子了。我大姐脑子绝对神经病,就不说肖微,人家肖家,还不至于非得把闺女嫁给个二婚的陈世美。”
“哦。”冯妙玩味,笑笑,“那我要是现在出现,岂不是要坏掉你们的默契合作?”
“那倒不至于,你当我回来这么长时间是死的呢。”方冀南道,“我哥的事情已经差不多解决了,至于肖微,她跟我一样,大学中断去插队,现在回来继续完成学业,她学法律的,不论将来什么打算,自然会给她自己铺路。”
“说到名字,你怎么没把名字改回来?”冯妙问出一个疑惑,“你回来以后,不是应该改回你原来的名字吗?”
她不记得方冀南什么时候提过了,说他原来的名字叫沈烨,二姐叫沈文淑。
方冀南道:“名字无非就是个代号,叫什么不行啊,我都叫了快十年的方冀南了,早习惯了,你现在喊沈烨我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加上我母亲姓方,我回来以后就没急着改,现在干脆就懒得改了,我父亲反正也无所谓。”
“冯妙,我今天上午回家一趟,都跟我父亲说了,他听说找到你们了也非常高兴,叫我抓紧把你和孩子接回去。”方冀南把自行车停在大门口,问冯妙,“今天星期六,明天正好星期天,要不我们明天回去一趟呗,我大姐归我大姐,我父亲是尊重我的。”
冯妙停住脚,专注地看看自己脚尖,心里玩味一下,顿了顿道:“方冀南,我说过了,我们之间的问题根源,原本也不在肖微身上。”
“不是……”方冀南哽了一下,张张嘴,徒劳地说道,“你说相信我,我跟肖微从来没那意思,我……我没变心,冯妙,你十四岁就认识我,十八岁嫁给我,你说我们这么多年,我们儿子都两个了,我要是干出那种事,那我还是人吗。”
“行啦,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冯妙打断他,“你先回去吧,今晚就别来了,你自己也看见了我那边真住不下,一夜挤得大人孩子都睡不好。你走吧,我得赶紧进去上班了。”
这天陆续又来了几个报道的绣娘,也都是从江南市来的,冯妙都逐一做了了解。
冯妙选人的时候有说过,尽量不要擅长乱针绣的人,尤其年轻的绣娘,要学会这种相对复杂的排针绣,并且想尽快上手熟练的话,就很容易受乱针绣的影响。
可是具体落实下去,就成了要选派年轻优秀的绣工,新来的人中,有两个自己介绍说擅长乱针绣的,人都千里迢迢来了,冯妙也不好再说什么,就默默都记了下来。
一个人再专业,长期形成的习惯也是改不了的。
想要达到她这样,熟悉各种不同种类、不同流派的绣法且能互不影响,那起码也得像她这样,很小就捏针,十岁进司制房,然后一辈子都在做这个事情。
所以冯妙决定先静观其表现吧。
“冯妙同志,请问你师承于哪位大师呀?”一个新来报到的绣娘问。
“我奶奶。”冯妙笑。
“苏绣世家呀,怪不得呢。”对方追问,“你奶奶是哪一位老师?江南的苏绣大师,我好多都见过的。”
“我奶奶……就是我奶奶,也不是什么大师,我是北方人,雍县来的。”冯妙笑道。
“雍县啊……”那姑娘露出某种异样的表情,慢声细语道,“是我不知道吗,北方那边,可真没听说过有什么好的绣工。”
祝明芳放下手里的素罗绣布,笑了笑道:“所以就说你们年轻,见识还是浅了。我幼时跟着我母亲学刺绣,她就告诉我艺无止境,手艺在民间。”
那姑娘顿时闭了嘴,讪讪地低头整理绷架。冯妙抬眼看向祝明芳,换来她会心一笑。
大家眼下只是做一些准备工作,冯妙打算等选调的二十名绣娘都来齐了,再开始教她们故宫双面绣针法,而这二十人里如果有领悟差、实在跟不上的,可能还要淘汰。
毕竟她要的不能只是“会”,而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之后,能够把针法熟练地应用自如,不能出差错。
这一天她们整理了绷架和物料,下班时晚了一会儿才走。到家一进大门便看见方冀南和俩孩子,一大两小父子仨蹲在外院的青砖地上,居然在打纸牌,把两张硬纸折成正方形,乡下小孩叫做“宝”,看谁能把谁的“宝”打翻过来。
挺会玩啊。
“妈妈,妈妈回来啦!”小二子一抬头,欢呼一声跑过来,拉着她的衣襟告状,“妈妈,哥哥和爸爸,他们合伙欺负我,他们把我的宝都给赢走了。”
“你自己输了,还耍赖皮,”大子鄙嫌弃的小眼神,“你再耍赖,下次就没人跟你玩了。”
“可是,可是……我都没有大宝了。”二子看看手里的一张小纸牌,嘟起嘴巴。
“哥哥,要不你先借我一个。”
“嘁,你手里那个还是我借给你的呢,借给你了你还得输给我,你又赢不来,你都没有的还。”
“你、你得借我个大的,要不我赢不了你。”
“回来啦媳妇儿,”方冀南走过来,笑不可抑地撸一把二子的脑袋,顺手把手里的一张“大宝”递给他,“喏,去玩吧,大子你得让让他,他小。”
小哥俩在大子嫌弃的小表情中再次开战。
冯妙曾有过疑惑,原书中三个孩子都特别懂事,特别聪明,可莫须有的老三就不说了,看看她养的这两个吧,大子算是乖巧的了,够机灵,有时还挺有责任感,老嚷嚷要保护妈妈,可每天也皮的要命,调皮捣蛋比谁都行,脑子里大约只有吃和玩。
至于二子,贪吃贪睡反应慢,看着就是个有点迟钝的孩子,可真没看出来哪儿有天才儿童的潜质。
后来她慢慢的也就琢磨过来了。原书中的二子,不到两岁就经历丧母,上有哥下有弟,他夹在中间,似乎总是那么懂事。
可眼前的两个孩子,幼年没有经历丧母,不需要去适应一个新的妈妈和家庭,让她养成这样乐天活泼也是自然。尤其二子,没有老三,他就成了老小,家里人不自觉地就宠一些。
你看大子,嘴里整天嫌弃弟弟,甚至欺负他,小哥俩干架的时候指不定给他来一巴掌,可整天又明明护着,他自己嫌弃欺负就罢了,旁人谁要是欺负弟弟,大子一准不让他。或者干脆,小哥俩合伙干。
养得这孩子傻了咕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