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无畏的老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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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那场早被时间埋得无影无踪、关于母亲仁玉的可怕噩梦,却似寒冷刺骨的洪水般汹涌袭来,不由分说,将一时睁目愣怔的绿罗猛地卷走!
周身淹没在冰窖般的冷绝寒水中,根本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绿罗,霎时被冻得连任何声音都无法发出。
那种冷冽到窒息的感觉是久违的铜鼓,在寒沉地击响了过往的丧钟时,亦将那个十几年前的确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悲剧,骤然无比清晰地直击深刺于脑海中!
对,那是……那是绿罗生平第一次对亲生母亲朱雀宫仁玉王妃,竟产生了一种胆战心惊的深刻惧意!!!
绿罗其实多少还记得,那个实则弱不禁风、且久病缠身的卑贱女婢,在三十大板的扎实杖责下,早已断了气。
可母妃冷若冰霜,甚至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只冷漠地扫了眼那个早已全身血肉模糊的尸体,幽冷的清丽青目似是在漠然地注视着死去的蝼蚁,对惊恐的行刑者淡声道:“我知道她死了,但她的死又与她的受罚无关。给我继续打,三十大板,不许多,不许少,否则也要罚你们。”
那一刻,身着王妃规制,最外层呈深红色并绣着洁白依兰罗的十二单衣的母妃,如一朵在浴血残阳已垂死挣扎时,却仍麻木不仁、独自孤傲凌放的来自地狱的带着血色及血味的苍白依兰罗。
她的美丽与寒气不相上下,逼得人不敢直视那过分到极致的美与狠!!!
呵,如今看来,明明在母后仁华的身上就能显得分外清雅温婉的姣美依兰罗,在母妃仁玉这个孪生妹妹的身上,就浑然变成了另一种明明脸孔一模一样,却在气质上完全相悖的妖异艳姝。
那也许是依兰罗不为人知的黑暗面吧,让世人难以相信平日里在明媚春光下娇艳盛放的依兰罗,居然还隐藏着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摄人美态。
绝美的依兰罗,娇贵的依兰罗,她们朱雀宫一脉的依兰罗,由国花雪色玉碟梅及白色曼陀罗华结合而成的世上绝无仅有的依兰罗……
她,到底是明艳不可方物的稀世珍物?还是怒放在黄泉旁,含笑轻唱着悼念哀歌的地狱罗刹?
……
“皇后还是那么心慈手软,倒衬得老奴不近人情了。”推故清幽碧眸中的异样似从未出现过般急速销匿,快得连绿罗都怀疑自己方才亲眼所见是不是不小心眼花了。
“本宫理解嬷嬷的椎心之痛,也必会为您及南溪姑娘讨个公道。”在仁华春风拂绿的柔丽之声中,推故的寒冻面容终于稀微舒展。像是姗姗来迟的冬阳一边诚挚地道歉,一边和煦地照映在近乎昏厥的湖面冰层上。
在光暖充满亏欠与怜惜的无私普照中,冰面上终究裂开了几缕浅浅的细纹,透过逐渐穿大的缝脉,绽着些冰雪消融时特有的柔和光泽。
“您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奴又岂会再咄咄逼人?”推故素白的唇边凝着一缕平和如死水的笑意,对面容宁和暖融的仁华叩首行礼:“谨遵皇后懿旨,谢皇后恩典。”
“嬷嬷快请起!”推故感激地望着推故,和言道:“而且,这也不算是什么懿旨或恩典,都是本宫分内之事。到底是嬷嬷宽宏大量,才不计较小辈的不知礼数。”
“皇后既客气,也过谦了。”推故站起,淡笑着与仁华对视,唇际扭出了一层几乎跌落的笑纹:“若论宽容,您连犯了盗窃罪的贱婢都能饶恕,老奴又岂能和您这位恩泽天下的国母相提并论呢?”
这话表面上虽是对仁华的称赞,可听着总让人觉得不舒服。连许久不发言的元朔都即可变了脸色,深深地看了眼笑意未退且锋芒浮升的推故。
毕竟,推故本质是女婢,胆敢对贵为皇后的仁华用这种带刺的口气说话,就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
令众人惊异的是,除了仁华心胸宽广也许不会介意外,连向来最爱护仁华的元朔天皇即使显然面色不悦,也没有当即斥责她。
只见元朔拧起赤色的剑眉,形成的褶皱和推故舒展的秀眉一坎坷一平滑,似山丘与平原在一阵呼啸的狂风中,各自结局大相径庭的命运——
山丘过高,平地拔起,那是暴虐的疾风最有兴趣去疯狂侵蚀的对象;平原舒坦,一望无际,疾风顺顺当当地雷驰而过,却失望地找不到任何能被它恣意摧残的突兀事物,因而兴致衰败,最后丧气离去。
这正是对此时隐隐动怒的元朔与平静沉寂的推故的最佳生动写照:二者恰如一巍峨高山,一卑小平地。
当凌风席卷而至,本就空茫到一无所有的孤零平地反倒因祸得福,劫后余生;至于滋养葱绿琼林,以供花鸟生灵繁衍栖息的宝藏高山则惨遭重创!一时百草凋零,木折花残,一地的狼狈萧然……
不过,山地与平原终归不属于一个世界,一个高度,一个层次。潜隐于恢弘天地间的万里山峦,看似宏伟地沿着河山的肌理,一路连绵起伏。
那是被终年都踩在脚底下的平原,无论如何都仰视不到的伟岸雄姿,更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从山体内部逼出来的痛苦褶皱。
山,是大陆及海洋等板块所挤压刻出的作品。不管是外在的壮美,还是内在的沉痛,肉眼仅能看到的,依然是最浅显的高耸雄浑、怪石嶙峋。
而推故那双碧幽的眸子,明明生在一个老妪的身上,却在此时和元朔的互相对视中,不时闪烁着绿水清潭在艳阳春日下泛动的明媚光泽……
似是生怕自己会就此沉溺在那一汪实际上深不可测的春江碧水中,元朔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自己失去了起初的锐气、而今倍觉无措的赤眸。
在他谨小细微的急速行动间,那对原本亮晶晶的红宝石也流掉了些许光彩,把耀眼的华光仓促地遗失在了冷却的空气中。
同时,他细亮的唇线抿得直直的,仿佛其唇际的肌肉被莫名其妙地绷紧了般……总之,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了。
与之相比,仁华酒红色眉月间的细小轻纹,则露了些影影绰绰的淡影就旋即灵然散开,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玉肤雪色,莹亮剔透,圣洁美好,不带丝毫不该有的瑕疵。
不出大多数人所料,从她玉颜上绘成的一幅灿烂明朗的锦夏画卷中,就能看出她对推故言语犯上的态度。
伊人笑得大方得体,两靥生春,淡蓝色的秋水清眸里不掺杂哪怕是一点一滴的杂质,明净得不似尘世之物:“嬷嬷心善,不必自谦。”
和推故不同的是,她檀口中的与“过谦”有着相近之意的“自谦”一词,甫一轻然绽流,似清泉与松石知音邂逅,高山流水,鸟鸣灵脆,吟唱着一曲宁静的天籁婉歌,恍若置身于世外桃源,云鹤相伴,花香满山……
仁华的清朗笑容甜甜的,像粘牙的甘甜蜜糖,糊得推故无法再去多言。于是,她轻哼了一声,垂首道:“皇后大度,老奴惭愧。”
随后,她抬眸,冷淡地扫了眼依旧因雍珏而神情落寞,若即将枯萎的向阳花似的万晴,忍不住撇了撇嘴,幽幽道:“……也算那丫头有福气,区区一个小宫女,竟有本事让这么多身份高贵的人为她求情。”
“非也非也,是嬷嬷您——大度啦!”绿罗见推故最终松口,青莹的眼珠子俏皮一转,马上乖觉地接话道。
少女莹白的小脸因兴奋情绪的按捺不住,显得粉扑扑、白灵灵的。那雪里透红的娇俏样子看着很惹人怜爱,连不经意间把视线移向她的推故的淡漠眸中,都因霎时撞到这位容颜宛玉的小公主,勾起了些不由自主的柔度。
相反,一与推故四目相对,绿罗蓉面上的笑就怎么都挂不住了。
许是由于刚才的那种非常奇怪的错觉吧……少女在顿觉自己的异常及失态后,出于礼貌及圆场的心理,忙扯起了莫名无力耷拉的唇角。
可惜接下来,她强扭的笑的纹路总是有些僵直。推故也大约能瞧出绿罗在面向自己时的不自在,原本泛着些柔光的碧眸在兀自暗淡前,当即自尊地移走,只是撇下淡淡的一句:“绿罗姬尊谬赞了。”
她淡如云烟的倔强落寞,在果断地隐去前,还是被高台之上早已恭候多时的元朔立即捕捉到了。
元朔瞬目摇摇头,由莹泽的红宝石雕刻而成的赤眸上渐蒙了一层薄薄的夕雾。但他优柔之雾的散却,远没有推故的烟匿般果决:“天皇、皇后,请听老奴一言!”
只见推故肃穆凝眸,直视着目前根本没心情理会外界变化,仅独自伤感的万晴。
她目光如炬,好像恨不得用眼睛把她盯出两个血淋淋的洞来,嘴上亦不依不饶,严声道:“漩涡万晴可以不被列为青龙宫的叛党,但为了绿罗姬尊的安全起见,请安排几名得力的女忍者,在姬尊日常居住的飞香舍中,看管好这个已然涉嫌的万晴!”
她情不自禁地加重了语气,掷字有声,直击要害:“……起码得在彻底诛灭青龙宫之前,限制这丫头的行动!”
偌大的皇居共有两宫,作为议政地点的零无宫及玉女宫。其中新建的玉女宫里,还设有东西紫宸殿为偏殿;供天皇、皇后、皇太后长居及王族命妇暂居的八殿,绮云殿,承香殿,弘徽殿,丽景殿,常宁殿,登华殿,宣耀殿,贞观殿;还有供姬尊及皇子居住的五舍:飞香舍,凝花舍,袭芳舍,昭阳舍,淑景舍1。
飞香舍,就是绿罗现今在皇居里居住的地方。也是曾经仁华与仁玉在尚未出阁前住过的宫殿,后来专门让作为仁玉孤女的绿罗住。这座宫殿还住了日常服侍绿罗的漩涡云葵、漩涡万晴等其他婢女。
按照如今将要全面开战的大形势,如果再让本身就有嫌疑的万晴和绿罗一个金枝玉叶的姬尊住在一起,也确实不安全!所以推故所言不无道理。
“请陛下——务必三思啊!!!”推故好像对此事极度上心,莹澈的碧眸中隐藏不住真实的担忧。
她见元朔正皱眉沉思,忙重重地再度跪下。
隔着华美程度不及仁华的十二单衣,她的双膝与大堂白瓷地砖结实相撞的声音听着格外清晰,徐徐地迂回在大殿的地脉上;不单无形攀升,意外地摩擦到了绿罗的耳膜上,更沉郁地直冲到了元朔的心尖上。
【注释】
1参考日本的“七殿五舍”,是日本平安京御所中的12座建筑,也是后妃、亲王和内亲王的居所。大体位于平安京内里紫宸殿、仁寿殿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