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御帘内外的月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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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罗姬尊,昨日您就守着万晴整整一天一夜,如今天又黑了,赶紧歇歇,多少吃点儿东西,就让老奴来照顾她吧,好吗?”
“云葵嬷嬷,我没事。万晴姐姐深受打击,又被列为怀疑对象,现在……只有我能保护好她了。”
……
在皇居绿罗居住的飞香舍内,这样内容相仿的对话已经不知是第几次重复上演了。可无论是漩涡云葵还是绿罗,这对像祖孙一样的主仆从未感到厌倦。
“唉,姬尊可是千金之躯,万晴一介宫女竟能被您如此真心相待,真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啊。”云葵跪坐在飞香舍万晴的居室中,隔着御帘1的疏散缝隙,能影影绰绰地窥见内部的窈窕少女,在烛光缭绕中绘于帘上的两剪倩影——
一翠绿似秀美碧山,一青苍若雨后秋水。
“嬷嬷言重了,不管是您或是万晴姐姐,名义上虽是我的奴婢,实则为我最亲近的人。”绿罗翠色的振袖随着玉臂的轻曳飞动,似清婉春风柔和地拂至她膝旁躺在被褥中、依然昏睡不醒的漩涡万晴那张苍白胜雪的娇颜上。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带给膝旁少女富有生机的绵绵春意。仿佛万晴原本蓬勃的生命已在零无宫那位红发少年的无情言语中,被全部封禁于她自我画地为牢的孤寂寒冬里,既不肯面对现实,亦不愿再次醒来。
“有姬尊此言!老奴就算日后为您而死……也甘之如饴!”云葵备受感动,重重地冲着帘后端坐的绿罗叩首。
云葵的年龄比漩涡推故要年轻不少,四十五岁左右的样子,但平时更善保养,看着不类推故那般沧桑沉郁。
在伊人艳红的长发中,只有几根零星的白丝俏着颀长的曲线,绣于一脉红色的流霞布匹中,并添上了几笔雪亮的线条,衬得霞帔既有红光生辉,亦有白华互映。
和推故一样,曾成婚过的她的红色圆髻上,点缀着一支青竹碧簪。不过,和漩涡推故那支更为贵重、彰显身份的铜簪的暗沉之色相比,她的竹簪则更多了种与世无争的宁和,好比高洁翠竹,终岁常青。
那支通体素雅廉价的簪子,随着云葵恭敬俯首的标准动作,在无意中悄然划破了前几日绿罗在绮云殿时被暂封的记忆……
“嬷嬷请起。”绿罗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自己顿时有些怅然的青碧眼神,毫无焦距地落在了眼前闭眸不醒的万晴的雪白小脸上。
忽然,少女从那一抹目前看着非常无力的素白中,倒是有些明白她至今都宁愿沉睡,也不肯睁眼的更深层次的原因了。
“姬尊有心事?”亲自照料绿罗长大的云葵,很快就从少女听着格外平静且空茫的语气中,捕捉到了她难得的异常,便小心地低声问道。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在穿过御帘后,能被削去些突兀的棱角。
“嬷嬷,皇居中人多口杂,且近来又添居了不少嘴碎的贵族女人……”绿罗下意识地闭上眼,莹润的唇瓣尽量维持着最正常不过的上下覆动:“想来不日前零无宫的事情,您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吧。”
她边说边攥住了自己的青翠振袖,上面绣着颜色稍浓些的竹叶,纤细精致,玲珑错落,向上蔓生,细细地裁出了少女秀眉上的几片朦胧色的愁纱。
“是,老奴也听说了万晴被那位青龙宫雍珏世子欺骗感情的事情……”云葵知道绿罗其实还有言外之意,不过聪慧如她,当然很有眼色地只说出了不会直接指向绿罗痛处的另一则消息。
“不,事实上,大家都误会那个雍珏了。即使我对他并不感冒,但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出,他对万晴姐姐是动了真情,才会如此决绝。”绿罗的素手似田田的莲叶舒展开来,依偎在双膝的一汪碧水上,倒映着她即可爬上眉梢上的淡淡笑意,并暂时拨开了那层久聚不散的绵长愁纱。
云葵愣怔片刻,虽不大明白绿罗为何会与常人不同,竟如此认可万晴与雍珏之间近乎是一种笑话的感情,但依然恭顺地温声道:“老奴相信姬尊的慧眼。”
“而且,我现在倒还有些羡慕这个傻丫头呢。”因满意云葵的顺服,绿罗不禁仰着头,唇角上挂着与其青目中的失落截然不相搭的落寞微笑:“毕竟旁观者清,所以我能笃定她与雍珏是两心相许。这样你情我愿,真是美好啊……”
“姬尊……可是介怀元朔天皇要为宇助太子选妃一事?”眼见绿罗渐渐睁大着闪烁的玉目,好敛住目中正隐隐打转的清泪,云葵心如刀绞,索性直说道:“您也别太过担忧!就算真的选好了,还得看那贵女究竟合不合太子殿下的心意!”
这径直挑明的话从云葵急切的口中一股脑儿地吐出,犹带着滚烫的热气,随后灼烧到了她犹然张着的唇。
急烫的剧痛让她顿觉自己情急错言,忙用手捂住了嘴,旋即叩首请罪道:“老奴失言!还请姬尊恕罪!”
“嬷嬷请回吧,我想继续陪着万晴姐姐。”绿罗慢慢地垂下了头,隔着御帘,稀稀疏疏地投射出了被室内烛光照映得妩媚似月的侧脸曲线,让早已后悔万分、此时更不敢抬眼的云葵难以看清少女在听完自己无状言语后的真实反应。
“是!姬尊若还有吩咐,请知会一声殿外侍候的其余婢子。”云葵跪直身子,却根本没有勇气再去多看绿罗一眼。见少女并未理会自己,心中更加懊悔!只好气息不稳地膝行倒退几步,继而匆匆离去……
良久,枯坐多时,浑然不觉玉盘似的皓月早已凌空独照,无言地哄着世界安然入睡的绿罗面容凄清,毫无困意。
此时此刻,悬于夜色中的清丽圆月,仿佛因骤然窥探到人间的这抹栖息于飞香舍中,肖似自己且照无眠的翠影而一时兴起,悄然降落。
奈何这场天上月与人间月的浪漫邂逅,让这一地起初兴致勃勃地洒落于飞香舍连廊上的清亮月华,倍感惋惜地发现——
原来这一重薄薄御帘后的人间女子,本质上是一轮经乌云遮月的噩梦后,仍暗淡无光的阴夜孤月。
她,美得凄艳哀婉,深刻着历经伤害就难以自愈的永久伤疤,并泛着经阴云笼罩后夺走的仅剩无几的浅浅玉色。
她,就是飞香舍的主人,这个国家的皇室公主,绿罗姬尊。
只见少女才14岁的惊人美颜上,染着隐隐约约的泪痕。那是被烟濛夜雨冲洗后,残存于人间月花上的星色寒珠。内在刺骨的冰幽与外在刺目的冷光,一并妆点着少女冰清绝美的玉风月姿……
美,却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凄美!
但素来视尊严如生命、生性倔强的绿罗,是宁死也绝不能让人知晓自己这看似华美炫目的背后,竟隐藏着这种极为沉重疲乏的哀痛与脆弱!
呸,她……她才没有哭呢!!!少女恨恨咬牙,喑哑地怒骂了一句。
不料下一秒,她早已干涸的泪珠,竟再度毫无征兆地从她通红肿胀的青目中流速滴下,浅浅地落在了膝旁万晴莹白透明的小脸上,在她遽然惊愕烟雨的视线中,似撞到了一朵雨后含露的白玉兰。
不,只有她明白,打从云葵离去的那一刹,自己眸中的泪河霎时就决堤潮涌。
她,则继续硬着头皮逞强,故作无视不知。执拗地任其滚滚长流,以此劝慰自己:这种没出息的柔弱水珠,分明是屋檐上雪消时的脏水!不可能是她的不争气的泪!因此,她朱雀宫绿罗姬尊——才不要狼狈地拭去!!!
突然,昏睡多时的万晴启开了白得俨然附着了一层银霜的娇小唇瓣,寒气幽幽地飘出了瞬间凝冻住绿罗所有泪意的诡异言语:“救命啊……爸爸……妈妈……快跑啊……救命啊……”
接下来,绿罗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再为宇助选妃的糟心事掉眼泪,急忙握住了万晴格外冰冷的纤手,焦急道:“万晴姐姐!快醒醒呀!”
可和先前一样,万晴还是无法被绿罗越发急躁失控的声音从梦中及时唤醒,只是像念咒般重复着自己断断续续、却字字令人心惊胆战的梦话:“救命……救命啊……不要杀我啊……”
“可恶!!!这就是御医所说的侵心兰的副作用吗?!”绿罗怆然哀叹,忙在一旁的水盆中,有些笨拙地摆着湿毛巾。
火急地拧干后,她一边为万晴擦着额上沁生的冷汗,一边努力扯着嘴角,温声道:“姐姐!你可要坚持住啊!”
“救命啊……不要啊……”遗憾的是,万晴像被封住了所有的听觉的一样,只是自顾自地喃喃着。一张白净的蓉面透明得近乎快要消融,像一片难以长存于世的薄薄清雪,虽晶莹通透,可惜韶华短暂。
……
在皇居历代天皇的寝殿——贞观殿中,玉女宫元朔天皇身着月白色的素服,正端坐在内室中。
此时,在那身仙白衣衫的闲散遮掩下,露出了他胸口前如雪月般的些许月肤,精致的锁骨线条优美,恍若莹白色的玉如意出于锦上添花的心思,特意安置在他出自月中的昳丽身躯上。
和平日里一个天皇该有的堪称神灵不食人间烟火的威严与肃穆不同,夜中的他就像羽化登仙的天人。
一头闲适散开,飘逸迷人的赤红色长发不以天皇之冠规整地束住,好似绮丽的晚霞难舍他不论在昼夜中都令人神往的绝世风姿,便看准时机,早在黄昏时刻就偷偷地隐藏在他茂密葱茏的红发中。直到夜深人静时,终于欢愉地溜出,好与这位天人相聚,并使他的长发流溢着傍晚时光的绚烂霞色……
果然,和其子玉女宫宇助太子一样,元朔也是一个天人般的美貌男子。
尽管他已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可岁月从未舍得苛薄待他,仅让时间的脚步在他渐长的年岁上,伴着一年又一年的青春沉淀,添上一笔又一笔的生辉光彩,譬如这个年纪的男人……最令人着迷的沉稳英姿。
月上树梢,皎光迸流,驰骋夜空,却唯在溢至这座最神圣的宫殿中时,亦忍不住有些小心翼翼,仅能透过半开的窗户及御帘的缝隙,点点滴滴地伏在元朔的膝下,像含羞的美人在等待着婉转承欢的激动时刻。
“既然来了,朕不相信,你今夜还舍得走吗?”当一剪清影悄无声息地踏在了室外连廊满地的沉醉月霜时,背对着月光的元朔娴熟地举起了一把白檀扇,而非面对臣下时的象牙笏板。
“哼,手持姐姐在我出嫁到朱雀宫前赠与我的白檀扇,今夜却又死皮赖脸地让我侍寝,还真是天皇姐夫一贯的浪子作风啊。”
御帘掀开的清脆之声和一阵同样清冷干脆的女声一道轻灵传来,无论是物声还是人声,贴合得完美无缺,却终究是一段只能在无人的深夜中浓烈奏响的暗中乐声。
元朔笑而不语,一边摇着白檀扇,一边抬头,像欣赏艺术品般,很习以为常地注视着眼前正熟练地宽衣解带的女子。
背对着因这女子的乍然出现而黯然失色的月光,那张脸暂时无法看清,只有衣带解开掉落的声音听着分外清晰。
一层接着一层……最后落于地面的:一身最外层为草绿色的十二单衣,一头瀑布般流泻的酒红色秀发,一双脚趾上绘着血红色彩的白似藕的纤纤玉足,以及……一支掷地滚落、同时迸发出足以拨动起**诱声的沉色铜簪。
【注释】
1御帘:宫廷禁苑中所用的帘子。在2009年的日本动漫《源氏物语千年纪genji》中,多次在宫廷场景中出现御帘,本文仿照此景来描写涡之国的皇居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