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六条行宫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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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母罪根深结，非汝一人力所奈何。汝虽孝顺，声动天地、天神地祇、邪魔外道、道士四天王神，亦不能奈何。当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脱。吾今当说救济之法，令一切难皆离忧苦……”
“又在念《佛说盂兰盆经》。”
“太子殿下好耳力。”
“你没事就独个儿念诵，日子久了，本宫也听得耳熟能详。”
……
涡之国十全城的六条行宫，就坐落在这座帝都的郊外，与千年古刹浅草寺相隔不远。命名源于涡之国的始祖之母，即大陆上光源天皇的六条女御，后改嫁给涡之国般若天皇的般若皇后。
该地建立的初衷，是为了供零无宫、玉女宫两脉在任期到限后，所退位的太上皇及其家眷居住。整体规模相比皇居而言，虽稍稍小了些，但庄严富丽，恢弘气派，不失为一处安静舒适的居住宝地。
此时，六条行宫的仁寿殿中，一位通体白衣的纤美少年正独自盘坐在室内沉首喃喃。柔丽轻灵的音色在他双唇一开一合的摩擦间，雨落为一段似是佛经的文字——
“汝母罪根深结，非汝一人力所奈何。汝虽孝顺，声动天地、天神地祇、邪魔外道、道士四天王神，亦不能奈何。当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脱。吾今当说救济之法，令一切难皆离忧苦……”
“殿下，因着般若皇后临终前设在行宫中的千年结界，仁寿殿院落的桔梗花即使早已过了夏秋的花期，也照旧开得极好。殿下不妨移驾至院内赏花，属下届时也会为您备好尺八1，供您吹奏《虚铃》。”
忽然，一名同样身着白衣的高壮少年，不知在何时就悄然将他的身影落映在了正阻隔室内与室外互通的那道竹制御帘上，捎带撞散了里面少年的低吟。
只见他亦使用盘坐的姿势，侧着身子低着头，这是下属对待上级的基本礼仪。
帘间细长的缝空，筛得他实沉的影子似碎点的黑影投掷在屋内地板上。而他轻柔恭敬的声音，也被这层屏障滤得有些隐约不清。唯有尾音的一声疑似某种曲目的《虚铃》，倒是格外清晰地滑入了屋中少年沉寂多时的耳畔。
“勘六，麻烦你把她……那把三味线2也一并拿到院落。”室内的少年并未以直接的同意与否来表达他的想法，只有从他口中溘然折断的一个人称，乃至紧跟着蹦出的另一种乐器之名，算是他已默认了室外少年提议的回复。
“属下遵命。”勘六沉下头，闭眸向仍被笼在屋中一片昏暗中的那个少年，即他的主子，这个国家的储君，玉女宫宇助太子答道。
一直以来，相较于历代太子在皇居中所住的东宫昭阳舍，宇助倒是对这座地处荒僻之境的六条行宫，怀有很深厚的感情。
事实上，六条行宫除了自身清净自在的好处外，也不失为一个休养胜地。
正如宇助的侍从，漩涡勘六所言的般若皇后对行宫周际布设下的千年结界，使这座宫宇像永远被含在了春天的花蕊中般，能长存和煦的春日，并保留一种始终都怡人舒适的气温及湿度，连带着这里终年四季如春，不光草长莺飞，连久病之人在此调理上一段时日，都能恢复不少气色。
因此，一出生就患有遗传自生母玉女宫仁华皇后哮喘病症的宇助，自儿时起就常在发病时被秘密送到这里调养。
尤其是到了入冬后这种天气渐寒、哮喘易复发的时节，他几乎不再踏入皇居半步，直到翌年开春天气回暖才住回自己已空置数月的昭阳舍……
“太子殿下用尺八吹奏的《虚铃》真是美妙绝伦！还有诸如《雾海篪》《虚空》《鹿之远音》3等名曲，您也不在话下，奴婢拜服！”
“过奖了，只是本宫每每独奏尺八，总觉得即使曲目如何欢悦，都不免被这种乐器本身音色的苍凉而携着孤寂。不如这样，记得姑娘会演奏三味线，不妨你我合奏，也好不辜负这院内的如水夜色，以及被月夜浸得这般娇柔妩媚的深蓝色桔梗。”
“那就……让殿下见笑了。”
……
三味线的音质，相比于尺八依靠唇部冲撞管内气体所击响的空灵之感，就多了种凭借手指拨动的动作，以琴弦与琴身的相击触碰，能发出一种更加实脆的琴音。
如此一来，这种乐器演奏的曲目就不似尺八骨子里根植的沧桑，可明快激昂，也可舒缓委婉。
……
“奴婢拙手，有辱殿下圣聪。”
“姑娘不用自谦，方才的合奏，皆因你胜似珠落玉盘的妙音，从而削弱了本宫尺八所吹奏出的凄凉……老实说，是你的乐声拯救了我的悲歌。”
“殿下，您刚……用的是‘我’……这个自称？”
“哈，好像是吧。”
“奴婢很高兴！尽管您只是无意中用错了……”
……
“殿下，吹这首《虚铃》或多或少会影响呼吸。您有哮喘，不宜长时间这样。”伺候在宇助身旁许久的勘六，见那个白衣少年像是失灵的机械般，不间断地保持着吹奏，不禁担心他的身体。
然而，宇助置若罔闻，依旧选择闭眼吹奏。仿佛世界纵使千变万化，都远不如他吹曲重要。
袅袅乐声，自管涌流；连绵哀伤，绕指倾诉。
只听《虚铃》的苍茫悲音，自宇助心底的惆怅，经唇部与尺八吹口的贴合，借由手指对前端孔洞的或启开或覆盖指法，从其他孔洞中渺渺漂散。
其间，溶着一股略微温热与濡湿的气息，在这座深蓝色桔梗花仍旧娇艳绽放的院落中，好似一阵浮风穿过那些数年来都在依依仰望着对岸美丽少年的……那种花语为“永恒的爱和无望的爱”的花。
……
“殿下，您身子还未痊愈！怎么就出来了？！”
“无妨，本宫这几日一直病着，时常透过窗外看见姑娘在精心照料那些桔梗花。也不知怎么的，近来她们在你的呵护下开得极美，本宫的病情也随之好转了不少。所以今日一时兴起，想亲自拜访这些桔梗仙子。”
“啊，若真如殿下所言，是奴婢闲来无事随便抚弄的桔梗，为您的康复略尽绵力的话，那也算是奴婢和她们的福气了。”
“姑娘很喜欢桔梗？”
“嗯，因为桔梗花……意味永恒及无望的爱。哪怕情深未果，也至死不渝！这便是奴婢对待感情的态度。”
……
“咳！咳！”
悲宏绵长的《虚铃》，戛然被一阵明显是哮喘病发作的咳嗽声打住。只见旧病复发的宇助咳得双颐泛红，气喘连连，更不必说再去用他的双臂维系吹奏尺八的姿势了。
很快，伴着一声沉闷的“哐当”，那把被少年握于双手中多时的乐器，最终重重地摔落于地。
本该脆和的木地板，这时却未能善意地接纳尺八的突兀坠落，反倒借着自个儿平滑的表面，加剧着尺八的懵懂滚落。直至“咣当当”地撞到了那把被横架在宇助身旁的三味线时，才及时制止了它纷乱的轨迹。
“殿下！”虽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骤然重见宇助似儿时常反复发作的哮喘病，勘六还是揪心不已！忙慌慌张张地从衣内掏出一个精小的蓝瓷瓶子，从中倒出了一粒赤红色的小药丸。
一刻也不耽搁，他将虚弱的宇助靠在他怀里，低声说了句：“请恕属下无礼。”后，就把药丸轻轻地塞到了后者正痛苦张大的口中，并给他喂了一口茶水。
良久，在宇助逐渐退潮的咳嗽声中，那粒未知的药物果然如愿发挥了疗效。
那个总让人觉得美丽到脆弱的少年，待气息平稳后，仍疲乏地躺在勘六怀中，朝他感激地看了一眼，轻声道：“抱歉……是我……活该……害你担心了……”，随即忍不住将自己因剧烈咳嗽而显得红莹莹的双目，再度瞄向了对面那片苍蓝的桔梗花海。
才不过一眼的功夫，刹那间就凝胶住了他颤动的眸湖。像被严冬封冻了所有的眼部生理运动，连毛细血管都失去了最基本的血液流动。
……
“只要殿下愿意！奴婢……愿化作任何年纪的模样来……来伺候您呀！”
“多谢姑娘美意，但本宫此生认定的女子，唯有朱雀宫绿罗姬尊一人而已。”
“哈，奴婢当然知道……殿下素来钟情于青梅竹马的绿罗姬尊。所以，从不敢奢求真正得到您的垂青。现下，只是想在失去自己的清白及生命前……被您抱一抱！这样的愿望，也不算……不算多么过分吧？”
“你……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宇助！抱抱我……求你抱抱我啊……”
……
一旁的勘六看尽了宇助已浑然失神，陷入过往回忆的表现，不由得抿唇摇头。
在仰头轻叹一声后，他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殿下！那些……那些桔梗花的颜色太深沉，盯久了仔细伤眼睛！属下扶您回屋歇歇吧。”
但很无奈，宇助就像一尊雕塑般纹丝未动，仅从其被冷霜覆压得连声音都分外凄凉发抖的双唇中，艰难地碾磨出了一句沙哑的疑问：“勘六，你说……她……真的死了吗？”
彼时，勘六再也看不下去宇助竟展露出这种最不该属于他的颓靡样子了。
情急之下，他索性一把扶起周身都若一团棉花似的宇助，以自己那双始终都强有力的大手提着宇助瘦削的双肩，深邃的赤眸直逼着他那对色泽略浅、且瞧着极度空洞的赤眸，鲜有地凝眸高声道——
“您这是何苦呢？！哪怕嘴上说恨毒了那个欺骗了您数年，却对您一片痴心的女子，都不愿在她如今生死不明的境况下，去唤一声她的名字吗？！难道连以往的一声客套疏离的‘姑娘’……都不愿了吗？！”
宇助正对着难得气恼的勘六，空茫的眼神既像是看他，又像是不看他。
忽地，他眨了眨自己毫无焦距的赤目，并露出了一个怪笑。
那抹笑似针剂刺醒了他的知觉，促使他转而垂首，以微弱的声音，低喃出了一个同时被他脸上滑落的一行温热水痕，浸热、浸润、浸透的女名：“南……溪……”
【注释】
1尺八：古代中国传统乐器，唐宋时期传入日本。竹制，内涂朱砂拌大漆填充（地）外切口，当今为五孔（前四后一），属边棱振动气鸣吹管乐器，以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其音色苍凉辽阔，又能表现出空灵、恬静的意境。
2三味线：又称三昧线，是日本传统弦乐器，也是歌舞伎的主要伴奏乐器，与源自中国的三弦相近。由细长的琴杆和方形的音箱两部分组成。三味线一般用丝做弦，也有用尼龙材料做成。在演奏时，演奏者需要用象牙、玳瑁等材料制成的拨子，拨弄琴弦，其声色清幽而纯净，质朴而悠扬。
3《虚铃》：原名《虚铎》，是历史记载最早的尺八曲，创作于约1200年前的唐代，作者张伯，是根据当时普化禅师示寂时空中响彻美妙空灵铎音的意境创作的禅观曲。此曲从唐传至宋代，又经日僧心地觉心带到日本。《虚铃》一直在日本的佛教中传承下来，该曲朴实无华，可以独奏，悠远深沉，也可以合奏，更有响彻法界之势。其中，《虚铃》《虚空》《雾海篪》是日本尺八最根本的三首曲目；《鹿之远音》《鹤之巢笼》《铃慕》《一二三钵返》等属于古典本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