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南斗宫炎芽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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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要想完全忘记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真的……很难。
越是刻意回避、刻意忘记,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反而像春风吹又生的顽强野草,牢牢地生根于脑中。
无论多少次,狂躁地尽数拔去表面上的草体,可那些执著地内生于心底的根……则实难轻易拔除。
而在宇助心中盘踞多日的那些野草,当下便随着眼前之人的乍然出现,原本萧条的长势既迅猛又狂热……
“你没死,或者说,你,被复活了?”
他凝起最能掩盖所有烈色的赤眸,好将眼中流露的“异常”,对外解释为瞳色所造成的错觉。实则尽全力隐匿自己所有不该外露的情绪,聚焦的视线直直地投向眼前这个像以一副主人翁的样子,端然玉立在昭阳舍门口的橙衣少女。
呵,像不像以前在六条行宫时,她……也时常若这样,在自己尚未归来之际,也不知于何时,就早早地等候在门口了。
那时,宇助老远就能望见她娇小的倩影,在行宫同样为绿瓦白墙的衬托下,若一株生长于墙角边的不知名的花儿。
虽非精心养植在皇居东、西、南、北四苑中,诸如国花雪色玉碟梅、朱雀宫的依兰罗般名贵,可总有种令人忍不住去驻足回望的秀色!且掺杂了探知她秘密的渴望……
那个时候,天生视力很好的宇助,尽管隔得远远的,也能捕捉到她一看见自己的那一刻,所瞬间绽放出的明媚笑容。
这,就和绿罗每每与自己说着话时,不知不觉中红了的俏脸及明眸中藏不住的爱慕,简直一模一样啊……
然而,她与单纯直率的绿罗终不同。绿罗是不折不扣的口是心非,但她……则是一个能完美掩盖自个儿亦是口是心非的高手。
于是,每当相同的场景上演了无数遍,对此已麻木的宇助,连想都不用想,就料定当自己终于行至宫门时,她……会一眨眼的功夫,就抹去了方才他所确信绝对未曾看错的喜态,恢复了以往的娴静,温柔地浅笑着:“殿下辛苦了,欢迎回来。”
心知肚明的他,也不会故意挑破她到底还算幼稚的伪装。不仅在于……他并不信任她,更在于他只对绿罗情有独钟。
因此,他只会装作没看见,像平常对待所有人那样,自始至终保持良好的皇族教养,礼貌温言道:“啊,本宫回来了,南溪。”
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他是断不会对眼前这个身形只有十一二岁,且的确相貌颇似……南溪的少女,在昭阳舍的门口道出这句话了。
不过,这个少女,他算是有印象。
就在几日前,当他从绮云殿出来后,于皇居中因情绪冲动而急速奔走时,是不慎误撞到的一个和……南溪在年纪、样貌、发式、眸色、衣着……甚至连声音上都很像的……
“不愧是您。但现在,您该叫我……南斗宫炎芽姬尊了。”少女朗笑着,迈步走向原地不动的宇助。
起步间,一袭同样为橙色的振袖和服,在她优雅从容的步态中,飞舞着同样为深蓝色……却不再是桔梗的鸢尾花。
相较于桔梗花过于合拢的小巧外形,鸢尾花则似新燕的丽尾,对外开放着崭新的美丽与蓬勃的生命。恰如这少女闪亮的……紫眸,在她额前及两靥碎碎的赤红发丝的掩映下,溶溶散漫着清皎的月色。
“借尸……还魂吗?”宇助却未被这副美景蒙蔽了心,蹙眉并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显然很抗拒面前这位自称是南斗宫一脉的姬尊的靠近。
也许是出于对一个他所笃定的已故之人的畏惧,又或是……他无法忘记他对她所犯罪孽的愧怍。总之,此时的宇助就想毫无道理地拉开自己与她之间逐渐减少的距离。
“殿下,您,又在拒绝我了。”察觉到宇助倒退动作的背后,所隐藏的对自己的回避,少女也当即止步,不再逼近他。
可是,莲足的停滞并不代表她……继而深情款款地望向对面宇助的眼神,就能让后者因间距过大而感受不到。
宇助侧过脸,写满淡漠的俊美容颜看不出什么情绪,包括连一开始目睹少女时所展现出的疑似凝重的表情,也被扫得干干净净,仿佛……眼前的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但他对她故意为之的视而不见,则狠狠地刺痛了少女。
恍若为阳光照得五彩通明的泡沫,在被挑破后溅散着无数难以为人感知到的飞沫,霎时就湮灭了那些本就微乎其微的悲伤……
“宇助,我爱你;我也知道,你……讨厌我。”
纵使泡沫最终销声匿迹,可总会在被风干蒸发前,于世间的边边角角,多少残存着稀微的所能承载它哀伤的痕迹。
正如这个若泡沫一样的美貌少女,她的感情在实际上也同泡沫般脆弱。
奈何诚挚地道出那声她已重复了多次的告白,却照旧未得到少年哪怕是一个轻小如呼吸的回应。最终,泡沫被陡然翻滚的海浪冲得无影无踪,进而于她那双与宇助最后记忆中的紫色轮回眼,很是相似的清丽紫眸里,波动着一层莹亮的清光,濡湿了她檀口中随后哽咽凄楚的言语:“果然啊,哪怕南溪化为乌有,现今又在这位炎芽姬尊的身上获得了重生,您都打心底……讨厌我?”
“抱歉,我从没有多余的时间或精力,来思考自己是否讨厌你。”宇助避开她那对一旦对视便能自此溺毙自己的凄婉眼睛,将故作漠然的眸光,飘向了昭阳舍院内的那棵犹在随夜风的时有时无,不间断零零飞舞着花瓣的白樱花树。
昭阳舍的白樱花树,乃至后方的飞香舍院内所种的粉樱花树,不正是一种……遥遥相望吗?
粉色……
犹记得那日,她只身惬意地躺在了那棵粉樱花树下的藤木摇椅上,身上的和服都很应景地从往日的青绿色系变为了柔美的粉色。
衣上绣着的雪云,在她粉扑扑的小脸及樱花雨的双重妆点下,不知不觉中都被染成了粉云,甜甜地钻入了他的赤眸中,顿时被填得挤得满满的!根本容不得他再去欣赏其他颜色姝丽的花朵了。
就这样,少年与另一个少女的粉色昔往,渐渐在前者心意落定后,沉淀为他那番决绝的言语。使现场的少女猛地睁大了紫眸,又即可拼命回流了眸中那些原也不会为他看见或怜惜的温热。
直到全部撤走了这些注定不能融化或打动他的无用之物后,忽地,她幽冷地笑了笑,暧昧地低声道:“嘛,即使那日,您不得已……要了我……当时还是南溪的身体,也不会对我心动分毫吧?”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玉女宫宇助太子,这个心思缜密的美少年,此生都最不堪回首的痛楚与污点了。
同样地,宇助也确如她所料,登时如遭雷击般,倾颓了他的所有伪装。
少年涨红又铁青的脸色,既是在隐隐懊悔他确有其事的荒唐行为,也迫使他索性抛下往常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转移并直奔至他此行的核心,冷声道:“快说!你把绿罗到底怎么了!”
这便是他方才在贞观殿外,能轻易听从……或是对池雪和尚妥协的理由了。
因为那张不该存于池雪手中,本为自己所写所折的附着了几行文字的淡绿色纸玫瑰,不仅被拆开了,还赫然多出了一行字迹为……漩涡南溪的红字——
她在昭阳舍。
短短几字,却沉沉地直击了足以让宇助必须妥协的软肋。
所以,她还活着;所以,她挟持了她。
“今朝逢兮得见伊
瞒天过海暗潜入
吾心汝知兮需存疑?”
紫眸少女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一边玩味地淡笑着,一边娴熟地道出了这首本是宇助赠给另一个女子,且掩藏于纸玫瑰上的和歌。
“好一句情深笃定的‘吾心汝知兮需存疑’。可惜我还是不相信,已在身体上背叛了朱雀宫绿罗姬尊的您,在那苦苦煎熬的五日里,究竟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境,于那张淡绿色的信笺上,待反复犹犹豫豫后,才执笔写出了那首似是再三陈明自己心意的和歌呢?”少女轻悄地微笑着,细腻的声音略微尖锐。听着像能溘然划破夜色的帷帐、惊飞枝桠间栖息的鸟儿般锐利。
“这……是我送给绿罗的和歌,无须你评判。”宇助稍稍敛起怒意及更加难以启齿的羞愤,像出于赌气般,铁了心不肯直视那少女愈发咄咄逼人的目光。
“是,我的确没资格评价这一切一切。但我复生后还是很费解,您既有勇气与信心写下您的决心,却没有勇气和信心去亲手交给她。唯在确定我……是南溪的尸体消失后,才于翌日偷偷地潜入了飞香舍。可到底没能道出我告知您的那些惊天秘密,请问……”少女扑闪着紫眸,长长的睫毛修饰着她美好的眼型,似为紫水晶上镶了瑰丽的明珠。而且,她还专门歪着头,像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小孩子,就是要逼得宇助松口不可。
“够了!!!赶紧告诉我——她在哪儿?!是池雪和尚骗了我?还是你自己……自作主张!!!把她藏起来了!!!”这是宇助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如此暴怒地嘶吼着。
他素来都给世人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就算偶尔动怒,也不至于像此刻般暴躁失态。
“您吻我一下,我就告诉您,否则,您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她了!”突然,少女瞬身至宇助的面前。
在引得宇助因惊愕而险些后仰倒地时,她的小手竟稳稳地拉住了宇助的长臂。
在他由于重心不稳,身子前倾,与她恭候多时的唇瓣贴合的同时,她死死地攥着他手,紧接着,置于她自己的……心脏。
“您的心,太硬了!比那根曾深深地扎在我……炎芽心脏上的银簪相比,还要冷冰冰的硬啊。”少女与宇助的唇,在短暂的相触后轻轻启开。
她与他继续保持一种紧密的距离,媚人热乎的气息,在宇助的唇畔弥漫环绕着,并携着一股淡淡的湿润,和着她清紫视线的连绵包拢下,像雨后荷叶上的露珠在风卷叶摇间,不时坠落着稍纵没湖的清涟,只需一眼,就此沦陷……
“殿下,您哭了。”
少女再度以相仿的音色与语气,重复着这句曾是南溪对宇助所言的话语。
她明净的紫眸,水汪汪地浸润着宇助正与她愣愣对望的赤目,勾唇欣然道:“这是您的泪。和那次一样,其实……都是为我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