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送走了八杆子表哥,回到内舍。
曲折深邃的院子里,树丛摇曳,阳光将干枯的枝叶映在墙上,地上。拐角里尚有丝丝初雪堆积了薄薄一层,将不甘寂寞的枯叶梗显露出来。
王夔呆呆地看着雪与枯叶,直到内厅一个弱弱的声音到,“走了?”
王夔规规矩矩地道:“是。”
那声音:“有没有怀疑什么?”
王夔:“满脸都是疑惑,但是并未开口。”
那声音:“唉,希望贾赦事后莫要怪我才是。”
王夔:“爹爹,人人都知道你不在大同,他未必会怀疑你。”
王子腾:“若无我的授意,你哪来的消息和胆子传递纸条?简直是欲盖弥彰,但也顾不得了,若贾琮死在我眼皮底下,我哪有脸再见妹妹他们?但愿孩子们能熬过这段时间。”
王夔:“形势已经如此险恶了吗?”
王子腾:“但只要踏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王夔:“皇帝逼迫如此之急,难道我们只能束手待毙不成?”
王子腾从房内艰难地走出来,手脚胸腹尽是绷带:“若不是怕太上皇翻脸,皇帝早把九省十八总兵全拿下了,还至于留着这么一大圈子人,废物点心?”
王夔:“喝兵血的人如此之大胆,连爹爹都敢暗算!难道太上皇帝不知道军队都烂透了吗?皇帝太着急,如果把总兵官都洗干净了,动荡不安的边军有何战斗力?下次蒙元再来,谁来拼命?”
王子腾:“皇帝命我查边,就是要我赶紧恢复军队的战斗力!如果能拿下土默特就更好了。但愿贾琮机灵点,赶紧跑,别趟这浑水了。”
王夔:“贾氏是不是看上了草原,才让贾琮来拼一拼?”
王子腾:“落子当争先,若先手在人家手里,你就输了一半。贾氏所恃的者,江湖人也。这些人最是趋利避害,墙头草一样的东西,简直就是个笑话。如果水家老少两代皇帝要铁了心拼个你死我活,付出三省两路的代价也要铲除贾氏这个千年毒瘤,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水氏建国百年,风调雨顺,政治清明,有大恩于民,基础已然牢固,不再畏惧贾氏一怒伏尸千里了。在天网渗透之下,贾氏死忠还剩几成?自贾敬退出朝堂的那一刻起,贾氏其实就已经认输了。他们当然想要一块草原飞地喽,或者是个退路呢?”
王夔:“那么土默特归属........我们要不要也乘热闹插一手?”
王子腾:“不急,莫慌!稳住!目前皇帝注意力全在土默特上,想把这块土地纳入版图。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金荣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目前拿到孛尔只斤大义,再得一眼,全盘可活。哼哼,难说谁最后摔个大跟斗呢。”
王夔:“我看不到金荣他们有翻盘的任何可能性,气是长了两口,有什么用?举世皆敌。”
王子腾:“你站得太低了。金荣的位置很巧妙,手段也不是没有,况且童隰也不是好惹的----这一局还有的玩。他们刺杀我,就是要点掉一眼,断绝金荣的一条生路。这个仇,老子一定要报的!今天我就撤离大同,你自己要小心。估计皇帝发动差不多就在金荣出关这一刻。聪明的话,别乱跑,就在大同待着!”
贾琮一回到军营,立刻将纸条交到金荣手里。纸条上画着一幅画:曲曲弯弯的小河流向远方,蒙古包装点着远处河畔。船上一个少年举着火把,面向前方,留给画外一个傲气背影。孤零零的船前被一节树根拦住,那树根张牙舞爪地攀上了船头。船后的河水里钻出一节龙头,喷出火炎向那火炬少年脑后刺去。天上云雾沉沉,从云雾缭绕中探出一只巨爪,向蒙古包抓去。
金荣瞪着这画,心里急速运转。
贾琮呼哧呼哧地将鼻涕吸回,眼泪汪汪地对金荣道:“我们是不是完蛋了?皇帝、太上皇出手,王子腾连面都不敢露,我们死定了。”
金荣挠着后脑,心里一片茫然。天上的龙想必就是皇帝了,不见首尾。河中之龙想必就是太上皇了,安排了余立根攀上了船,动手在即。
谁是自己人?贾琮算一个。童先生应该也是,他操刀写了王道策,被皇帝嫌弃,这不顺便来取他性命了?
金荣回头对贾琮道,“请童先生。”
贾琮犹豫,金荣道:“他和皇帝有嫌隙。”贾琮点头,鬼鬼祟祟地去了。
金荣喊桃叶,“亲,去把张唢呐请过来,就说我又抑郁了,请他开导。”桃叶正绣桃花,摸摸金荣脑门,疑神疑鬼地去了。
那么婉婷可信吗?
先不喊金虫,这人一惊一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蒙古人立场会不会变化?皇帝一旦插手,他们的立场就难了:皇帝手里抓着无数好牌,随手便开出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卖掉金荣能有多大的事儿?
开疆拓土四个字有多重?千钧不能及其万一。
如果皇帝要取土默特,触发条件是什么?他的最经济的优选是什么?什么时候动手?后手在哪里?
如何让自己变得无法替代、不可或缺、不可触碰?
余立根用他的兵混入了贾氏家将和蒙古骑士,除了贾琮的百人卫队,其作的四衡全部危机四伏,随时会被同袍斩杀。如果宫布和巴特尔当蒙奸,把土默特卖给赵国皇帝(尽管这个可能性不大),形势将更严峻。
金荣冥思苦想,大量能量消耗,全身虚脱,汗出如蒸,仙灵微光自动从金小荣弟弟细细的身板儿倒涌上眉稍,从印堂出,走膀胱经灌入全身每一个细胞之中。
尽管苏扬金陵依然在提供仙灵微光,金荣依然清楚地感到了入不敷出。估计金小荣有阵子不能得瑟了.......不是自己的东西,来得容易去的快啊!连斩十二女的记录可能只会是以后吹牛时的谈资了......晚上桃叶会不会笑话我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了(其实也不怎么中看,实话实说)?
童隰和张唢呐结伴而来,有说有笑。
贾琮愁眉苦脸跟在后面,桃叶倒了茶,便又去忙绣花。
余立根以薛定谔的状态现身,一脸好奇地跟在后面。
金荣念头急转,老远就喊,“各位,咱们如果在这里等春天,这四个月怎么打发啊?你们大佬们平时做什么消遣的呀?”
童先生事儿多着呢,转身就走。金荣一把揪住,“要不我们打叶子牌?赌注算我的。”
余立根道:“不会,没兴趣。”跃上楼顶消失不见。
张唢呐的观察能力绝非童隰可比,眼睛一瞄桌子上纸张笔墨摆放,立刻知道金荣有事儿。他们曾经隔三差五地一起研究贾府内务,最后得出结论,贾府资金一半被下人管事贪污。
金荣这个人有强迫症,桌上若不摆成他方便取用的位置,他就难受。通常根据画图、记账、列表、计算任务不同,笔墨纸砚摆放位置也不尽相同。如果事情重要,会有一本便笺做备注。真没什么要紧事儿,桌上会乱到丧心病狂。
此刻桌上是列表的准备,便笺有两本,都摊开着,上面涂涂画画全是蝌蚪文字,据金荣讲,叫金语,叫谁也看不懂......这哪里是无聊的样子?难道是因为余立根?张蓁瞟了一眼童隰,叫他稍安勿躁。
关上门,金荣从桌子里翻出叶子牌,拍得山响,示意贾琮把画给两人看。
待看过画,贾琮摆出“王子腾”的口型,两个老狐狸面色铁青,显然明白了一切。
这是一个圈套,他们是明修的栈道,皇帝另外暗度陈仓,准备随时摘桃子,图穷匕见就在眼前。
童先生大声道:“洗牌都不会,我教你,桌上弄干净。”四个人坐定,开始打牌……就是字面意思,用手拍打,让牌哗啦哗啦作响。
童先生写下“假扮蒙古刺杀”,金荣在便笺上写下“求外援”,贾琮写下“敌我难分”,然后三人一起去看张唢呐。他皱着眉毛半晌,写下阿苏特三个字。室内忽静了一静,然后洗牌。众人点头,去阿苏特兴师问罪,正好打开局面。
张唢呐忽然道:“金荣,听说你在香山被人刺杀?”
金荣一拍桌子,“就是,是阿苏特的人干的。”
童隰:“你不是无聊嘛,去找他们啊!大同有没有他们办事处啊?”
张唢呐:“我带你们去!跟他们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