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焉消失后,皇宫又恢复了平静:烧掉的,就烧掉吧,日后重建;走掉的,无人搜寻,去留随意;死掉的,拖走埋了,了无痕迹。
大年初一的大朝会推迟到了年初三,皇帝面色昏黄,气色暗淡,大约和端王、白沙候的去世有关吧。
不管官方的公开消息怎么说,鄢国公主的下落都成了谜,传说中的小殿下究竟存在不存在,以什么身份存在,寄身何处……不可说,说不得。
水焉收到了南姐侍女的报告,放松下来。女儿被六大宗师出面光明正大地接走,打了皇帝一闷棍,也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一松懈,腿伤就开始发作。水䂴的阴柔之气乱钻乱蹿,要全部消灭还需踏实的水磨功夫。
南姐号称修行,其实根本在混日子,拿着本南华经,念着庄子说,完全没有过脑子。多年的养尊处优,她的见识或者还在,但功夫基本上就聊胜于无了。
观察到水焉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南姐很着急,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水焉每次回忆起金荣纡尊降贵地代劳一切,胡氏不让自己沾手任何事,桃叶的针线活儿把所有孩子大人都包了,连尿布都是托娅在换,再以前侍女们抢着帮她剥松子,大将军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让自己偷懒……
是不是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废物?连穿衣服剥松子都不会,更别说全盘掌控一个充斥着杀手、探子、商队掌柜等超级人才的庞大恐怖组织了。
自己以前觉得天网不仅控制不住,反而像是要控制自己这个总统领……这不是错觉!或许他们以为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掌控天网,当个吉祥物老佛爷垂拱而治,乖乖听话就好……
皇帝如果搞不过大臣们,是不是也有一模一样的无力感?
水焉的反制就是把天网老人扔给皇帝,自己另起炉灶。从根本上讲,这推倒重来是一种逃避行为。但凡自己能力强一些,脑子清楚些,手段圆滑些,不要动不动“杀你全家”,或者原来的天网还是能挽救一下的。
水焉不可避免地想,倘若金荣来当这个总统领,大概连毛桂花、史鼐这种强人都不敢乍刺吧?
还是自己德不配位,能力配不上的原因才会让门主们根本没有拿自己当回事。可能在他们看来,鄢国公主就是个没见识的白痴小女孩,她领导着天网肯定完蛋,不如投奔皇帝——或者他们这样想其实不算错。
皇帝看了一场天大的笑话,大吃了一顿肥的甜的油的,可能睡下了都要激动地再从被窝里爬起来打套拳:这个被无数老师夸为天才的小姑姑也不过如此嘛……哪怕被吹上了天,其实就是那个当年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没长大,不成熟!嫁人生子才是最佳归宿,比如蒙古。远隔千里,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而自己偏偏突破宗师,卷土重来。皇帝该怎样看自己:一个无能的总统领,随手就能打发了,但宗师却要认真对待!另一方面他却想出一个“让自己搭桥,把金荣牵扯进来,当个皇室忠犬”的主意。
总而言之,我就是个废物,哪怕是个宗师级高手,也还是个废物点心,唯一的价值是拿来来喂狗——虽然那狗是自己男人。
在人家眼里,大概金荣一根手指头也比自己强:他用一滴墨水就征服了蜀中所有的读书人大佬,压得他们不能抬头。大骂孔孟,指儒门必死,老夫子们无一人敢跳起来反击!
如果金荣来掌握天网,凭他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和润物细无声的手法,可能吹口气也就够了——他那口气谁能挡之?宗师也不行。
唉。愧对列祖列宗啊!我毁灭了天网,搞砸了婚姻,丢下了一岁的儿子,吓坏了四岁的女儿,还弄死了本不必死的水䂴水硰。
一无是处。
自检自讨过后,水焉信心全面崩溃,进入全盘自我否定。她行尸走肉一般地偶尔回应一下南姐,更多的时候是不理不睬,将心门渐渐关上。她拒绝与这个聪明人的世界和解——或者说,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投降。
如果此时皇帝出现在她面前,她将立刻交出一切,回金荣家养女儿(天啊,我连换尿布都不会),彻底退出江湖和朝堂。
南姐看着越发沉默阴郁的水焉不吃不喝,一点办法都没有。劝她,也只是一笑,凄惨而美丽。换个人恐怕要散功了,例如贾敬,被凌三攴逼出朝堂,吐血三升,武功尽废。
对于贾敬这个前夫的堂哥,南姐是又敬又怕,听说他虽然武功没了,却威严益盛。他对于南姐改嫁皇子不置一词,但是南渔哥哥从此在贾氏面前矮了一头,也是事实。
南姐胡思乱想着,从水焉想到贾敬,从贾敬想到贾琮,从贾琮想到几个皇子……面前摊开的经书都大半天了也没动一动。
南姐眼睛落到书上,如今水焉内思迟重,气血淤积,不找到宣泄口,必定散功人亡……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你不是不愿意说嘛,那就写呗!素闻水一方诗书画三绝,多找个路子试试也好。
南姐敲一敲磬,跟了她几十年的陪嫁丫头推门进来。水焉一个大活人就在她面前面壁而坐,那丫头跟没看见似的,请主人指示。
南姐道:“吾久坐,只觉身重心疲,恐对修行无益——你取我箱底那套去年刚到的洒金梅香徽墨、金钱松寿山石砚、湘妃竹黄狼须笔一整套、二十年半熟桑皮宣纸一刀,全熟一刀,和西洋进贡的滴水镇纸、笔洗套装来。”
她虽一年到头写不了几封书信,笔墨纸砚倒是收藏着好几套精品。水焉一听这安排,不由得身子一动。南姐见她有反应,心下大喜。
不多时,丫头指挥着小太监在隔壁小屋内把书桌和文房八宝支应起来。
南姐拉着水焉到了隔壁,水焉主动帮她化笔研墨,南姐铺陈开一张玫瑰香半熟宣碎花笺,写了一首小令,“彤云囟风碎雪,红墙碧瓦白野,孤灯半点影叠。泣血愁噎,托心忍视残月。”笔力颇为不弱,豪放不羁,不类普通女子——但是跟她词中呻吟出来的愁噎、泣血完全不搭。
水焉不由自主地念出声道,“天净沙。冬夜?”
南姐得意地谦虚:“写得不好。”诗也罢了,凄惨唯美,这书法之刚硬强项,简直是贵妃之耻。
水焉道:“我来配画。”撑开一张三尺熟宣,略一思索,先在右上角远方画出一间院落,有庭有茶座,二女相对斜饮残月。近前方处怪石嶙峋,枯树虬枝,雪压石径。侧有大片湖泊,码头上孤舟难渡。
水焉一气呵成,渲染弥补修改,画了一个半时辰。随即在湖面上空白处将那首《天净沙,冬夜》录了。
落款:一方,南霞。
南姐叹息道,此画尽矣。尤其动人是书法,细腻柔弱,规矩严整,惨绝人寰。
水焉瞪着画,心下有所感悟,当即坐下,换信笺,伏案疾书。南姐看到开头写着,“亲亲吾子当当,”便退开了去。
水焉连写了三天书信,又画了图播禅院,成都市井,大漠万骑,青城山景,万壑迎春,高原日出,和佛前辩难。
南姐看着百丈高的石佛脚背上蚁般大小的金荣讲学,江水涛涛,凌云峤峤,心生向望。
“天下之奇险峻伟者众,吾幼时所历者十中无一,嫁人后坐享繁华,心安理得地偷懒,无所事事,一无所失,却也一无所得。”南姐一边脱下道袍,一边冰冷地自责,“这二三十年,我过着如植物一般的生活,而不知愧,且自以为智。”
她单膝跪地道:“总统领阁下,南霞道人请求加入天网,为消除世间之不公、不平奔走,为天下女子求一公理公道。”
水焉张大嘴巴,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个心血来潮的冲动型人物。
水焉迟疑道:“可是皇帝他……”
南霞冷冷地道:“当初我不明不白地嫁给他,既无三媒,又无六聘。贾赦亦无出休书或和离文书。我不明不白在这宫里干什么?不如去休。”
你不是个什么贵妃吗?什么叫不明不白?要不要这么冲动?皇帝两个忠犬刚刚被我杀了,现在小老婆又要被我拐走?以后还怎么见他?
南霞不等水焉有所反应,自己就站起身来,复穿上道袍道:“忽然想起来,宫装早就脱了,道袍不碍事。离开皇宫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我来办。”
贾氏地道不用白不用。
水焉却道:“要走,也要大大方方地走。咱们是女人,不是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