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那倒不一定。其他跳崖的都是普通人,废物一样的东西……你大概十五六岁?年纪轻轻的功夫不差,算人间天才吧,怎么也要跳崖呢?吃错药了?”
金振:“你才吃错药了。”他一跃而下,拔腿飞奔。
跑了一个时辰,大概跑在百里开外了,往石头上一坐,又开始想心事。
那张脸出现在石头边上,继续唠嗑儿,“小兄弟,听听我老人家的经验之谈,女人这个事儿吧,也别太当真……”
金振翻了个白眼,“老神仙,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为了女人才想跳的呢?”
他这个态度算是极其不礼貌的了,但那张脸并不怎么生气,唠叨道:“一般你这个年龄的人吧,多半为情所困……少年须戒之在色,中年人当戒怒,老年人要戒之在得。就像我老人家,一文不名……”
金振取下包袱扔给那脸,“里面有千把两银子,买你个闭嘴。”起身又跑。
然后扑通摔倒。
那脸怒道:“都说老年人戒之在贪,你拿一千两银子来诱惑我,简直就是在坏我道行!”
金振躺倒在地,喃喃道:“老子好像惹上大麻烦了。”
那脸得意地道:“你当然是惹上大麻烦了!我老人家平时不怎么出现在人前,也不怎么跟人聊天……除了上次有个小姑娘嫁错了人想跳崖,我劝她三天三夜。”
金振:“后来她醒悟回家了?”
那张脸怒道:“老子劝不醒她,怒火中烧就一巴掌把她拍死了!”
金振坐起来道:“要不你也拍死我吧。”
那脸:“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寻死……等我劝你无果再拍死你不迟。”
金振沉默。
那脸:“死都不怕,难道还怕分享心事吗?老子保证不笑话你。”
金振沉默,欲言又止。
那脸:“不是为女人,莫非是为了男人?看你阳气十足,精气外溢,应该不至于有龙阳……”
金振打断他道:“要从我娘说起……我哥虽然对我很好,但是他有自己的女人子女,根本照顾不到我的情绪,爷爷刚刚死,我叔伯就不管我了。没人爱,没人管,没有家,我活着干嘛?”
一开始那张脸还叭唧嘴,同意或者感慨,等分享完故事后,金振忽然发现那货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金振四顾,完全看不出那张脸去了何处,只有自己的包袱还在脚下。
连神仙妖精都没话讲了,金振站起身,向玉皇顶走去。还是死了算了。
他也不去管那包袱,空着手,踢着路上够得着的石子儿,百无聊赖地向上攀登。黎明的泰山风轻云淡,太白金星及其他三两颗星星顽强地趁着晖霞暗淡,在天空发出最后几缕金色的光芒。
不得不说金振的功夫的确不错,百里距离须臾即至。他站在玉皇顶,面对云海,眺望远方。鲜嫩的带着汁液的太阳缓慢地从云层上方露了一小脸,红中带桔,霞光万丈。站在蓝色泛白的天空背景上,如乳燕新生,幼龙出壳。浮云飘动,直伸展至天边,小心翼翼地护卫着这新生的太阳,似乎稍有闪失,太阳之炎就灭了。
泰山危岩壁立,千仞高岗下的云海深不可测。想来这么一跳,就能融化在蓝天之中,归于沉寂。
千峰惯见齐鲁哀,万古惟留过客悲。
寂寂悬崖摇落处,怜我何事到天涯!
(金振自小半文盲,范雪君根本不怎么重视他的文学教育,跟着孔家人读了两天书,只会改诗,不会写。这几句偷窃自刘长卿诗《长沙过贾谊宅》)
然后身边一个声音道:“跳的时候,要不要喊一二三?”
金振嗷嚎一嗓子跳起老高,眼看就要落下云海了,一只手拎着金振的脖子把他从悬崖外面扯进来道:“还没喊一二三……你想先跳啊?”
金振看着面前这位身高只到自己肩膀的小老头儿道:“你又是谁?怎么也要跳崖?”
那老头脸上全是皱纹,头发秃得只剩一枚枣核大小的髻子,从而显得脑袋特别大。脖子以下是脏兮兮的长袍,可能十年前洗过,背上还驼着金振的背包。
那老头哂笑,露出三粒仅存的大黄牙:“刚才你跟我聊了那么久,忘啦?”
金振惊魂未定道:“你捣什么乱!我跳我的,你是神仙,又要跳什么鬼?”
那老头道:“我也是孤儿,从小被人欺侮,和你一样没人爱,没人管,没有家。我想了半天,不如和你一块儿死了算了。”
金振道:“你不是山神或者妖精?”
那老头生气道:“你才是个妖精。”
金振道:“跳就跳!你别劝我啊……你上那边跳去,别妨碍我。”
那老头:“二十年前我从那边跳过一次,下面是树林,跳不死人,你这边好,说不定就跳得死……。”
金振无可无不可地道:“随便你。”然后走到云海边上,太阳不再温婉,气势全开,**辣的,但是庄严肃穆的气氛好像没了……
他往下走了半步,那老头道:“同为跳友,能不能问问你的姓名?”
金振:“我爹娘从来没有给我取过名字……我爹都不知道还有个我……我哥倒是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金振。”然后纵身向云海扑去,脑中想,“终于解脱了,不用伤心了……但是我还没见到过巨鲨呢,哥哥倒是放屁崩掉一个,我还没见识天之涯海之角呢,我还没生过儿子女儿好好爱他们,我还没享受过被女人爱的滋味呢,我还没品尝过当皇帝王爷的味道呢,我甚至还没跟哥哥和干娘道别……其实我不想死,我只是在没事找事……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家,我一定要……”
然后他被那老头一把拽了回来,当他两脚着地时,一身冷汗浸透了全身衣服。
那老头生气地道:“不是说好喊一二三的嘛,你怎么可以抢跳!你这个人太自私自利啦,一点也不想着点儿别人。听我来喊三……”
金振:“老人家,既然你不是妖怪,同为跳友,还没问你姓名呢?”
老头道:“以前人家叫我阿嘎,也不是什么正经名字……我喊一……”
金振道:“你的悲惨故事我还没听过呢,赶紧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阿嘎生气地道:“我不说!要跳还不赶紧的?!”
金振道:“凭什么你把人家的心事打听了去,自己的故事却不说?”这一位难道就是能杀东来却反被他杀的那个日本浪人?
阿嘎道:“我就不说,你反正打不过我。”
金振道:“我忽然想喝酒了,你想不想喝?”
阿嘎咂摸咂摸嘴,口水流了出来然后咽下去:“老子没钱。”
金振指着包:“我有。”
阿嘎:“可是哪里有酒?”
金振:“你不是一直混泰山的嘛,咋不知道呢?”当初东来一掌把你打傻了?或者你本来就傻,舍不得杀东来,等人家来杀。
阿嘎:“从来不去要花钱的地方,也很少和外面的人交往……采药打猎观日出,偶尔劝人莫寻短见。”
金振:“难道不寂寞吗?”
阿嘎:“你混在那么多哥哥姐姐干娘爷爷奶奶堆里,热热闹闹的,你寂寞吗?”
好像也对哦,但凡身边有个伴儿,也不至于求死。
金振抬头四处看看,哪是哪啊?阿嘎指着,介绍碧峰寺、斗母宫、万仙楼、红门宫、壶天阁、碧霞祠、岱庙在哪个方向。
金振道:“走,找酒去,就醉倒在云海天边,嚼碎仙霞而吞吐星光。”
阿嘎大喜,这话说得漂亮,极合他准宗师的身份。
二人飞身跃起,闪电般消失在林木巨石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