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后的北京安静异常,虽然还在过年,街上还是冷清了下来。白雪簌簌落下,推窗探夜,只见星光若有若无,斜月惨淡,屋檐下冰棱挂了三尺。
金荣将窗复关上,提起连飞收藏的凌三攴记录,又放下,闭目养神。读别人的手稿最使眼睛疲劳了,特别是凌三攴年轻时好写小字,蚊子大小的行草密密麻麻,又有添加删减,涂涂抹抹,如同被搅得稀碎的紫菜蛋花汤。
芹红终于见到了相公经常提到的好友“金公子”,为什么杭州来的读书人能迅速搭上富豪金公子并且还与之分享一看就非同寻常的手稿,芹红不知道,也不敢问。
连飞曾经让她誊写了不少页,从二十年前到去年,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事升降和朝堂见闻——可能是哪个小官偷偷写的日记吧。
这种能留在朝堂上二十年的必然不是普通人,但是这东西毕竟是朝堂秘闻,随随便便开放给金公子读,这样好吗?
当她看到那个武功高强的范姐对金公子也客客气气,言谈随意亲热,她就更加好奇了。可惜连相公的心腹,断手、瞎子和花子也不晓得这位金公子来路,芹红打听一下无果,就不再言语,端着油灯下楼去了。
过年期间茶楼不开门,但是货还是要对的,账还是要清的。照理这些账目要年前完成,但相公交待下来的抄抄写写的事儿实在是太多,对账只好放在年后进行了。
由于点心品种多,风格杂,味道不错,茶楼的生意居然被小点心给带了起来,真是没想到。原以为相公是开着茶楼结交读书人,在京城打名声,让杭州老乡上京时有个活动中心,赚老乡的钱——没想到杭州老乡或者本地书生一个没见着,反而把流连京城的外地人吸引住,招揽来了不少生意。
芹红捧起总账,虽然还没最后结清,但看着现金流水,似乎还不错,买下茶楼几个月,大概赚了上百两银子——甚至可能有二三百两!
芹红喜滋滋地盘算着是不是开年多招两个点心厨子,忽然她听到楼上楼下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抬头一看,两个黑衣人从楼上滚了下来,砸碎两张桌子。
这两人蒙着脸,全身上下都是黑色,金公子在身后居高临下笑道:“大雪天的,穿个白衣服不香吗?黑衣服映在房顶的积雪上多明显!”
那两人爬起来,一个直奔大门,一个冲芹红而来。那位金公子神奇地出现在大门口,一脚把那逃跑的家伙踢飞,又撞碎了三张椅子两张桌子。
直奔芹红而来的那位正要去捉芹红,手腕被从天而降的连飞叼在手指尖,然后整个一条胳膊软了下来,像个面条一样挂在肩膀上。然后那人痛得想惨叫,才张开嘴,里面就被连飞塞入一块抹布。
连飞拎着人走到金荣身边,扔下道:“说吧,你是谁的人?”
那人全身颤抖,却咬紧牙关不说话。
金荣指着他的同伙道:“看见没,你们这位胳膊上的骨头已经成了粉末,话都说不出来了。”看看这人没反应,就对连飞道:“把这位的腿也废掉一条。”
那人全身更加剧烈地颤抖,却依然一声不吭。
连飞提腿向他碾来,在将将要踩到时,金荣喊“停!”
那人刚松了一口气,金荣笑道,“骨头挺硬?”忽然风声一起,金荣伸手从空中取下两枚飞刀两枝箭,一人朗声道:“金荣贼子,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
金荣冷笑道:“我有何罪?说个明白!”外面打斗的声音响了起来,花子、断手和两个小车夫在破口大骂。
连飞立刻冲出去支援。
又有五箭从窗外向金荣射来,金荣随手拍飞,奇怪地道:“不就是说了两句孔子孟子的坏话嘛?至于来暗杀我吗?”
地上那人因感激金荣帮他挡了两箭,低声道:“外面传说以后科举考试要取消了,八股文不考了。所以好多人急了,说都是你在皇上面前下了谗言,要从**上消灭你。”
金荣若有所思,道:“原来有如此内情。”此时大厅里已经钻进十七八个黑衣蒙面人,将金荣、芹红团团围住。
芹红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想,唉,这位金公子能跟皇帝进谗言?莫非这个是个奸臣?长得那么好看……肯定是奸臣!哇,我的相公有个奸臣朋友欸……
金荣微笑道:“为了杀我一个人,居然搞这么大阵仗?”外面呼喝之声越来越响,咚地一声,大门一开,连飞被砸进场,滚地葫芦一样撞倒在柜台边。芹红腿虽然软,还是跪着爬出来想把连飞拖到柜台里藏起来。
金荣看着后面跟进来的五个黑衣人笑道:“连准宗师都上了?金某何其荣幸!”
一人道:“你说儒门当死,哼哼,现在要死的是你了!虽然你杀过宗师,我们有这么多宗师在场,你没有侥幸!还有临终遗言吗?”
芹红左看右看,范姐呢?赶紧来救命……不会她也死了吧?不是说她是宗师高手嘛?
金荣盘膝坐在地上道:“孔子哪句话说过,文斗斗不过,就武斗?”
一人道:“朝闻道,夕死可也。我告诉你,儒学是中国人的灵魂,是文明之根!万世千年不会消失的。好了,道已闻,你可以死了。”
金荣伸手道:“哎哎哎,现在又不是早上,哪里来的朝闻道?多聊个十两银子的嗑儿呗?”其实那人也怕金荣传说中的一口气吹死宗师,能不用打头阵最好。
一人道:“跟你这种乱臣贼子有什么好聊的?”说话间,断手、花子、毕力格、巴雅尔被打得筋断骨折,扔在金荣身边。
现在除了范姐下落不明,西域女奴和厨子在地下室可能一时没被发现,金荣方全军覆没。
金荣道:“说到乱臣贼子,我倒有个剑仙故事,有人想听吗?”
一人道:“谁耐烦听你那些怪力乱神?我们早看过大纲了。”
金荣道:“反正我要死了,我祖上的英雄事迹不传于世多可惜?难道让广陵散之惨剧再现吗?”
一人道,“你就算想拖时间也没用,半夜三更的谁来救你?就算来三个五个的也是送死。”
金荣道:“既如此,何不让临死之人把话讲完?诸位请坐。”
黑衣人三三两两坐下,把柜台围得风雨不透。这个作派……真正的黑道哪有这样的?完成任务立刻逃跑才是。
金荣确定了这些人肯定是官面人物,可能是顺天府、皇城司、九门提督甚至……
金荣道:“世之圣人,都以救世济民为己任。我且问你,可知古之圣人乎?”
黑衣人纷纷答道,“那是自然。”原来还是读书人,讲话这么文邹邹的,对古之圣人感兴趣……
金荣道:“有一读书人,饱读圣人言语,行走各国山水,历经起伏万苦,察得江山千疮百孔,遂起了救世之心。哪怕是天下豪强林立,虽千万人孤往矣。”
他略停,“请问此人之知行合一,合乎儒门大道乎?”因怕上当,有陷阱,无人肯立马就回答。……看来不像是皇城司的人,他们没文化也没耐性。
一人道:“你尚未讲明白此人之行迹?”
金荣点头:“正当天下土地兼并为祸剧烈,农民流离失所。此人说道,当止私人买卖土地!失地的贫农可分地百亩。超过每人一百亩的家庭,无论是谁,交出土地分给贫民!而且土地不许买卖抵押,以防名义上均田,实则卖地或者出租。君且问,此策可是大善?”
众人点头,又摇头。
金荣讥笑道:“你们家个个都是大地主,自然不喜欢此策。但是农民有了地就不会饿死,岂不是善政?”
诶……表面好像是不错,但似乎这“绝对平均主义”有些不对劲处?
金荣道:“此书生又讲,人生来平等,并无高低贵贱,奴仆何苦被人买卖,当释奴!君以之为善乎?”
有人道:“有人投生皇族,有人投生奴仆,怎么可能生来平等?贤愚有别,强弱有分,人人平等是不可能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美国人天天喊人生来平等,赵国知识界又不是聋子,对这个“绝对平权主义”早有研究和应对。如果承认生来平等,第一个造反的可能是太监。
金荣道:“所以孔子闻厩焚,只问伤人乎,不问马,大约也是错了?奴仆哪有马贵?当年汉武帝为求天马,数万人攻西域,死伤过半,得马三五数。是军士活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