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经羲的内阁终于组织成功了,国务总理自兼财长,以王士珍掌陆军,由八闽海军老将萨镇冰代广东籍的程璧光,此外江庸署司法,李盛铎署农商,龙建章署交通。
辫子兵加上保皇党的康有为,明白显示,张勋此行是搞复辟。而看辫子兵的“军容”,复辟亦一定搞不成。事实上连张勋自己都缺乏信心。到了京里,先打听八大胡同有什么出色的姑娘,竟似信陵君“醇酒妇人”的行径,可知并无大志。
这一下,刘廷琛又气又急,口不择言地说张勋是“欺君卖友”。一激之下,张勋终于决定不顾一切要进行复辟了。
保皇党中有个伍宪子,也是康有为的及门高弟,倒是深为爱护老师的。听说康有为突然到了北京,大为惊骇,赶到贤良寺率直问道:“先生何以轻身入京——”
“既来之,则安之,不必再讨论。”康有为打断他的话说,“今日之事是为了救中国。成败付之天意而已!”
伍宪子还想再劝,潘博已经衔命来接康有为“入府议事”——府是张勋的公馆。到了那里,除了刘廷琛自恃是翰林前辈,漫不为礼以外,其余都降阶相迎,奉为上座。这就使得刘廷琛很不舒服了。
“今天我跟陈师傅、梁节庵见过面了。他们表示,只要诸事准备妥当,随时可以请皇上升殿。一切上谕,都要康先生费心。”
“我早已预备好了。”康有为答复张勋说,“你不妨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我。”
说着,康有为打开他的大皮包,取出一大卷文件,上面都标明了次序,有的还特为提示:“口宣”。
张勋接了过来,随手交给万绳栻说:“请你跟刘先生仔细研究。”
康有为还有些话交代,但未及开口,听差来报:“世中堂来拜!”世中堂就是世续,康有为不愿跟他见面,随即起身避了开去。
“康先生,何不一起见见?”
康有为是因为当年丑诋慈禧太后时,连内务府也一起骂在里面,自觉不好意思跟作为“内务府大臣”的世续相见。不过这话不便明说,就索性托词告辞。
“贤良寺还有好些人在等我,不便让他们久候,到晚上再细谈吧!”
到了晚上,竟不见张勋派人来接,康有为不免诧异。第二天上午仍无动静,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打电话到张勋家,恰是接在万绳栻手里。
“公雨,”他问,“你们研究了没有?”
“大手笔,大手笔!”万绳栻一迭连声地说,“正在细看。等有了结果,再跟康先生来领教。”
既然如此,只好再等。等到晚上不见回音,知道不妙了。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刘廷琛对康有为所拟的诏令,大表反对,他说:“康长素讲立宪,讲共和,不为大清与皇室着想,仍旧是革命的口吻。”又说:“要复见康乾盛世,非尊君权不可。”
自命为“圣人”的康有为,喟然长叹,心知刘廷琛无足与言,但却不甘于“吾谋适不用”,考虑再三,亲自打了个电话到灯草胡同世续家,率直自荐,说要见醇王。
世续还不知道他跟张勋已有貌合神离之势,只当他还是辫帅的谋主,不敢怠慢,亲自到贤良寺去接他,一起坐马车到了“北府”。
事先当然是联络好的,醇王又邀了个人来,预备一起商量。这两个人一个是陈宝琛,与康有为素不相识,因为康有为从“公车上书”到“百日维新”,搞得满天神佛之时,陈宝琛正在福州“听水轩”韬光养晦;及至为张之洞所荐,复起入京,康有为又正在海外大卖“衣带诏”的膏药。民国以来,康有为初度入京,而陈宝琛从未离京,这天相见,互道倾慕,颇为融洽。
另一个梁鼎芬,与康有为同乡,也是熟人。梁鼎芬久客张之洞幕府,为迎合府主好奇的性情,曾经举荐过康有为。在武昌“抱冰堂”上,谈得相当投机,因而张之洞在推行新政上,也是锐不可当。及至戊戌政变,几于不免,急忙作一篇《劝学篇》表明赞成保守,方得在慈禧面前过关,从此不敢再结交康梁,所以梁鼎芬与康有为的踪迹也疏远了。不过此日相见,都是大清的忠臣,在梁鼎芬自是备感亲切。
醇王跟康有为也是初见,很客气地称他“长素先生”。康有为不照世俗叫他“王爷”,文绉绉地称之为“殿下”——这个称呼是李鸿章“发明”的,但也仅限于书信上称老恭王与老醇王,见了面仍称“王爷”。
“殿下,”他说,“有一言先须声明者,有为的素志是保中国兼保清室。方今世界潮流,君王独裁,早已淘汰,法美共和之制,又不适于中国。有为周游列国,栖栖惶惶,不遑宁处者,唯在探求一长治久安之计,窃以为至善至当,莫如虚君共和。”
“噢,”醇王问道,“你是说,皇上不当权?”
“皇上不必当权,才能长受四海供养,如英国、日本皆是。”康有为又说,“国号尤其要改,不改则终必有改朝换代之事。改为中华帝国,永绝纷争,岂不甚妙!”
“那么,”陈宝琛问,“年号呢?”
“年号自不妨保留,譬如日本,现在是大正六年。”
“对外如何?”陈宝琛又问,“称中华帝国元年?这好像不通吧?”
康有为在“北府”的慷慨陈词,张勋这面并不知道。不过复辟之事紧锣密鼓,突然加快,康有为亦不知道,更不知道最起劲的是张镇芳。
当李经羲安排内阁人选时,张镇芳很想先过一过民国财政总长的瘾,而且由此过渡到“帝国”的“度支部大臣”,更觉名正言顺。
可是,京津的小报,对张镇芳都无好感。因此,李经羲原来由于张镇芳与张勋关系密切,想答应他的,也就变卦了。却也不便公然拒绝,等张镇芳来讨回音时,拿了一张小报给他看。
“馨庵,你看,”李经羲苦笑着说,“小报无中生有,说得这么刻薄。”
张镇芳接过来一看,有篇文章上面用红笔做了记号,题目叫作《凌烟“内”阁》。内文中说,“李九先生”的内阁,多黑籍中人,李九本人就非中午不能起身,因此有人名之为“芙蓉内阁”,实不如唤作“凌烟‘内’阁”。现在听说某“洪宪余孽”亦将入阁,此人长袖善舞,近年经营长芦盐,颇为得法。如果入阁,“黑”“白”相映,更足生色。从此烟氛凌云,“馨”烈无比,定然流“芳”百世了。
张镇芳看完脸色就难看了,霍地站起身来,将小报一摔,悻悻然说一声:“李九帅,何必如此。” 说完,掉头就走。
“馨庵、馨庵,”李经羲急忙分辩,“你可不能误会——”
张镇芳根本不理,头也不回地走了。到家脸色铁青,也不开口。他的一班门客知道他碰了钉子,却不敢动问。直到他一连二十四筒鸦片,过足了瘾,才细说其事。
“以我的资格,莫非就不能入阁?李九用这套把戏对付我,实在可恨。哼!”他冷笑说道,“你们看着好了,十天之内,我如果当不上度支部大臣,把‘张’字倒过来写!”接着,便叫人备汽车上南河沿去看张勋。
六月三十日中午,江朝宗借外交部迎宾馆请客。“李内阁总理”首席,“张巡阅使”居次。张勋来是来了,却一脸是因委屈而起的不耐烦。
江朝宗很懊悔,应该分开来请,不该将贺李经羲就任总理与为张勋接风,合并在一起,以致席次难以安排。看张勋时时有拔脚就走的模样,而李经羲大概烟瘾尚未过足,迟迟不至,心里急得如火烧一样。
“总理到!”
听得这一声高唱,江朝宗如释重负。满堂宾客,亦都起身迎接,只有张勋坐在沙发上不动。
“绍轩,”李经羲一进来,什么人不招呼,直趋张勋面前,抱歉地赔笑,“我来晚了一点儿。”
“今天是请你,我们陪客当然要先到。”
“哪里的话,宇澄是替你接风。来,来,”李经羲伸手拉住他的左臂说,“我知道你下午有事,快入席吧!”
及至入席,各为首座,不过李经羲这一席在东面是上首,而且由江朝宗亲自作陪。张勋在西面那一席勉强坐了下来,心里在骂:“江宇澄这小子真混账!明天这时候,非‘传’了他来,好好训他一顿不可。”
明天这时候,张勋就是李鸿章第二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留京议事。”
这天一早,张勋、刘廷琛带着万绳栻悄悄进宫,跟陈宝琛都商量好了。但是,张勋跟他家人与心腹,却还没有商量好。
张勋的心腹有两个,一邪一正。邪的自是万绳栻;正的则是刘文揆,他入张勋幕府,犹早于万绳栻,为人稳健谨慎,不但受张勋的信任,亦得张勋一家的倚重。
对于复辟,刘文揆始终是不赞成的。不过他认为这件事根本搞不成,劝都不必劝,随张勋去胡闹一阵,自会知难而退。
及至张勋到京,打电报嘱咐他护送张太太北上,心里就有些嘀咕了,但还是不相信复辟会成为事实。一直到这天上午,张勋进宫回来,关照他设法物色一枚“宝石顶”,说明天上朝回来就要用,才知道不可能要变成可能了。
“大帅要宝石顶何用?”刘文揆说,“照清朝的规矩,亲王、郡王才戴宝石顶。”
“明天我就是‘亲王’。”
刘文揆不作声。等张勋到迎宾馆去赴宴,万绳栻抽足大烟,随后也赶了去了,他才找张勋的另一亲信,管卫队的统带李庆璋,及平时也一直反对复辟的秘书许造时来商量。
“眼看大祸临头,不管是为大帅,还是为我们自己,一定要想法子打消这件事。”刘文揆问,“两位看看,有什么法子?”
“法子是有,不过不能伤到大帅。”许造时接口说道,“譬如,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报界,晚报上一攻,事情自然搞不成。不过,那一来,大帅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庆璋说:“这件事,只有请太太出头。”
张太太娘家姓曹,倒是江西世家大族出身,贤惠懂道理,听刘文揆一说利害关系,急得直淌眼泪。
“真是,人心不知足!好好的日子不要过,要去闹这种笑话。”张太太又说,“他这不是帮清朝,是害清朝。事情不成功,优待条件一定会取消。”
“是啊!”张勋的一个侄子,行二,也是“反对派”,接口说道,“换了我是民国的总统,就非取消他们的优待条件不可。”
“事情很急了。”林庆璋说,“该怎么办,请太太拿主意。”
“你们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于是由刘文揆跟李庆璋设计,让张老二打电话到江西会馆说:“婶娘中风了!请叔叔马上回来一趟。”
“唉!”张勋叹口气,在心里想:太太的福气还不够,没有做“福晋”的命。
当时是江西同乡在会馆开欢迎会,张勋不便扫大家的兴,悄悄关照主持人之一的一个小同乡,说回家一趟再回来,便从侧门溜走了。
到家问门上:“太太的病怎么样?要紧不要紧?请了哪个大夫?”
门上莫名其妙,支支吾吾的,无以为答。张勋便知另有蹊跷,三脚两步,直奔上房,只见太太、姨太太——南京钓鱼巷的名妓小毛子与色胜于艺的坤伶王克琴、儿子、女儿、侄子,跪了一地。廊上却站着刘文揆、许造时与李庆璋。
“怎么回事?”张勋问太太。
“老爷,”张太太眼圈红红地说,“为什么偏要听万参谋长的话——”
“你们懂什么!”张勋吼道,“居然来干预我的事,真气死我了。”
“老爷,现在又富又贵,有什么不好?人不知足,就有祸事。万参谋长为他自己,把我们一家大小推到火炕里。莫非老爷你就看不透?”
一听这话,再看到刘文揆,心里完全明白了。刘文揆曾劝过张勋,说万绳栻不甘为一姓的家臣,所以极力主张复辟,他好有机会成自己的局面。如今太太的口吻与刘文揆相似,可知是谁教唆的了!
这一想,火冒三千丈,跳起脚指着刘文揆,厉声骂道:“你简直是汉奸!来啊,把这两个王八蛋缚起来。”
张勋随带二十名卫兵,配备除盒子炮以外,还有手提机关枪,到家仍有卫兵在上房院子里待命。听张勋一吼,四名卫兵一起上前,两个侍候一个,将刘文揆、许造时双手绑了起来。
“本来就该毙了你们的!”张勋狞笑道,“明天要办大事,暂且把脑袋寄在你们脖子上,先关起来再说。”
“大帅,”卫兵班长问道,“关哪儿?”
“随便找间空屋子,好好看守。”
“喳!”四名卫兵推着刘、许二人往外走。
“慢着!”李庆璋大叫,“还有我,要禁闭一起禁闭。”
张勋愣住了。“原来你小子也是个混球!好吧,”他说,“一起关起来。”
于是,卫兵班长上前叫一声:“统带——”
“别啰唆!”李庆璋说,“拿绳子来。”
卫兵班长无奈,只好将直属长官也绑上双手,关入二门外的一间会客室。张勋回头对着妻儿爱妾笑道:“你们愿意跪在那儿,是你们的事,我可要听小梅的《玉堂春》去了。”
说完,出了垂花门,经过二门书房,探头往里一看,发现有架电话,便叫拿把剪子来,亲自去剪电话线。
大家先不知他要剪子何用,及至看到他去剪电话线,刘文揆只当也跟电灯的线一样,情急喊道:“剪不得!会过电。”
张勋一惊,剪刀落地,心里相当感动,刘文揆的忠爱之忱,实在可嘉。不过,这时候还不能放他。
“把他们松绑。”他交代了卫兵,又交代听差,“告诉小厨房,替他们开饭。”
这一来,刘文揆知道性命是保住了,还想开口谏阻复辟时,张勋已经走了。
回到江西会馆,欢迎会已近尾声,张勋敷衍了一阵,散会回家,换上清朝的公服,戴上红顶辉煌的凉帽,还拖上一根双眼花翎——虽然他连花翎都没有蒙赏过,但马上就会有上谕,不妨先“预支”一用。
出门仍旧到江西会馆,这回是来赴宴:北京银行公会欢宴。有些人先得风气之先,头上大帽、脚下朝靴,只有交通银行董事长曹汝霖穿的是西服。
银行界的领袖是中交两行,所以由中国银行总裁王克敏和曹汝霖代表做主人,在首席陪张勋。哪知张勋见到曹汝霖怒目相向,终席不发一言,曹汝霖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先还以为张勋所说的“曹汝霖这小子可恶极了,我非揍他不可!”是一时气话,现在看样子,只怕真要挨揍,甚至有生命之危。因而亦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席散入座听戏,曹汝霖便远远地坐在后面。会上跳过加官,开锣戏是龚云甫的《钓金龟》,张勋的兴趣还不大,“提调”知道他喜欢听旦角、武生的戏,特地请上杨小楼,将刊在中轴的《拜山》提到前面。黄天霸一亮相,张勋就来了个“碰头好”,全场也顿时鸦雀无声,显得杨小楼的道白,格外流亮。
曹汝霖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正当不知该留该去时,觉得衣服被拉了一把。转眼看时,是江西科名前辈李盛铎,字木斋。他在前清做过驻日公使,曹汝霖跟他很熟,便很恭敬地叫一声:“木公!”
“听说绍轩跟你有误会。”李盛铎轻声说道,“我劝你在此事‘揭晓’以前,离京为妙!”
曹汝霖恍然大悟,所谓“揭晓”便是宣布复辟,那时张勋便可以“矫诏”拿办曹汝霖,置之于死地。意念到此,吓出一身冷汗,当时感激地答说:“多谢木公关照,感激不尽。”
说着,站起身来,趁张勋的卫兵都为戏台上英姿飒爽的黄天霸着迷时,从后门溜出江西会馆,找到自己的汽车,吩咐直驶前门车站。
江西会馆的堂会,到梅兰芳的《玉堂春》上场,已经快十一点了。这是压轴,大轴是全班反串《大扒蜡庙》。这出只有年底封箱,或者大义务戏才会一露的群戏,只要有杨小楼,一定是他反串张桂兰。这天的戏“提调”很用了些心思,让杨小楼在前面去演黄天霸,大轴反串黄天霸之妻张桂兰,相映成趣,更易讨好,预料一定能取悦张勋。不料刚到十二点钟,他就起身离座了。
出了江西会馆,回到里外灯火通明的住宅,万绳栻、胡嗣瑗,以及第二旅旅长吴常植、第十三旅旅长刘金标等等文武心腹,都已恭候多时。
“怎么样,队伍开进来了没有?”
“还没有。”吴常植答说,“江提督不肯开城。”
江提督指江朝宗。步军统领俗称“九门提督”,江朝宗喜欢他人用此职衔的别名称呼他,所以吴常植亦称之为“提督”。
“最好,请大帅亲自打个电话给他。”
“好!”
于是副官将电话接通了,声明是张勋请江朝宗说话,所以张勋接过话筒就说:“宇澄,我的队伍要从城外进城,你告诉守西直门的,赶快开城。”说完,不待江朝宗答话,就将话筒搁下了。
“我看,”万绳栻说,“不必等江宇澄下令了,直接用‘大令’叫‘城守尉’开城就是。”
“这话不错。”
于是吴常植带同副官,持着张勋的“大令”——一支特大号的“金箭”,坐汽车,直奔西直门。
这时王士珍、陈光远已得到消息,因为京师治安由江朝宗负责,所以都赶到他那里,打听情形。就这时西直门又来电话请示,江朝宗只好答一句:“你们瞧着办吧!”
“第一师蔡师长来告诉我,说今天晚上就要复辟了。”王士珍问道,“宇澄,你听说了没有?”
江朝宗大为诧异,“原来辫帅的兵要进城,是要闹复辟啊!”他说,“好像太快了一点儿!”
“这简直是儿戏嘛!”陈光远问,“宇澄,你是九门提督,掌管禁钥,没有下令开城吧?”
“没有!不过城门上恐怕顶不住,万一开炮,怎么办?所以我让他们瞧着办。”
“兵是一定要进城的,拦也无用,咱们要商量一个办法出来——”
一语未毕,只听围墙外汽车“呜呜”,接二连三,但霎时声息全无,似乎就停在这条胡同里。接着,门上来报:张勋派人来请了。
来的人是张勋的副官长,京中要人,无不相识。“原来王总长、陈师长也在这里!好极了,省得我再到府上奉请。”他说,“请一起走吧!”
王士珍、陈光远、江朝宗不发一言,跟着他上了汽车,直奔南河沿张宅。只见辫子兵密布,大门开得笔直,下了汽车,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警察总监吴炳湘首先迎了上来,先使个眼色,示意勿吃眼前亏为妙。
“聘老!”万绳栻满脸笑容地迎了进去,王士珍看到张镇芳、雷震春以外,还有个梁鼎芬,便知复辟之说,丝毫不假。
“宇澄!”张勋气冲冲地问,“我的队伍要进城,你为什么不开城门?”
“大帅!”江朝宗早料到有此一问,拿想好了的话回答,“调遣军队,向来要有陆军部的命令。大帅告诉我,我替大帅到陆军部跑一趟,调遣的命令拿到,就不会有这场误会了。”
听他说是误会,又说愿意替他跑腿,张勋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在正中坐下来看一看王士珍说道:“大事已经决定,马上就要办了。大家赞成,马上跟我进宫。不然,就留在这里不要去了!”停了一下,他又声色俱厉地问,“现在有句话问你们,答一声‘是’,官上加官;答一声‘不’,就不用想留着脑袋吃饭了。”
举座默然,只有江朝宗答一声:“是!”接着又说:“大帅,地面治安要紧,好日子不要出什么差错。我先跟你告假。”
“好吧!你先走。”
“是!”江朝宗迈动长袍中的马靴,轻快地走了。
“镜潭,”张勋问吴炳湘,“他们告诉你了没有,你该办些什么?”
“说了,说了!”吴炳湘急忙答着说,“派巡警挨家挨户通知,要挂黄龙旗。”
“对了!你也办事去吧!”
吴炳湘如逢大赦,连声应道:“是,是!我马上去办。”
“还有人有话没有。”张勋站起身说,“没有事,预备要走了。”
“各位,”万绳栻大声宣布,“替各位备了袍褂,一、二品的顶戴补子,请到厢房里换公服。”
厢房很大,挂满了袍褂大帽子。张镇芳首先取了一套一品的公服,王士珍料知逃不过门,向陈光远看了一眼,取了一套二品的武将补服。
“文武衣冠”是“异昔时”,但不曾预备朝珠,倒也还可将就,只是靴子太少,而且大小不一,王士珍穿的布靴,比较看不出来,陈光远是穿的一双黄皮鞋,这就比江朝宗的长袍之内着马靴,还要滑稽。有的人想笑,但意会到这是一件“大事”,不容亵慢,赶紧将嘴捂住。
当然,还有早就穿了补服的,第一个是张勋,第二个是梁鼎芬,他是敏庆宫的“师傅”,本就是穿了补服来的,这时向张勋问道:“绍帅,你看我什么时候去?”
张勋想了一下说:“现在就去也好!”
原来梁鼎芬有一极其重要的任务,是去劝黎元洪退位,上表劝进。这个任务之所以落在他身上,是因为他的嗣子,娶了黎元洪的小姐为妻。梁鼎芬以儿女亲家的身份,比较好说“私话”。
“齐了!”万绳栻俨然“总提调”,高声说道,“请上汽车,两位一辆。”
王士珍与陈光远合坐一辆,汽车起步稍微猛了些,陈光远身上往后一倒,将大帽子上的一支蓝翎,在汽车后窗上碰断了。
“预兆不好,”陈光远笑着说,“看来宣统的官做不长。”
王士珍拉了拉他的衣服,努一努嘴,示意预防前座司机旁的副官,到张勋那里去搬嘴。
这天阳历七月一日,宫中仍用阴历,是五月十三,关圣帝君的生日。辰初二刻,也就是早晨七点半钟,溥仪准时到毓庆宫上书房。
三位师傅陈宝琛、朱益藩、梁鼎芬是约好的,轮流进宫,至多两位,有时一位。这天居然三位全到了,而且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肃穆兼兴奋的神色。
“张勋一早就进宫来了——”
“怎么?”溥仪不等陈宝琛说完,便即问说,“他又请安来啦?”
“这回不是请安,是万事齐备,一切妥当,来拥戴皇上复位听政。”陈宝琛突然提高声音,几位像喊口号,“大清复辟啦!”
溥仪愣住了,心里不断地在自问:“真的有这回事?真的有这回事?”
“请皇上务必答应张勋。这是为民请命,天与人归。”陈宝琛很有把握地说,“用不着跟张勋说多少话,答应他就是。不过不要马上就答应,先推辞一下,最后才说:既然如此,就勉为其难吧!”
“现在,”朱益藩接着说道,“请皇上御养心殿召见张勋。”
溥仪便为师傅、太监簇拥着,到了养心殿。刚刚坐定,帘子掀开,张勋进门跪下,将头上的大帽子取下来,摆在面前。刚摆好,又拿起来换个方向。原来照规矩,如果蒙赏花翎,觐见时应该将花翎朝向御座,张勋是记起了这个规矩,自我纠正。
行过了一跪三叩的大礼,首先将一份奏折,高举过顶,太监便接过来,放在溥仪面前。这时张勋已站起身说道:“隆裕皇太后不忍为了一姓的尊荣,让百姓遭殃,才下诏办的共和,谁知越办越糟,办得民不聊生。共和不合咱们中国的国情,只有皇上复位,解民倒悬,万民才能得救。请皇上俯顺舆情,下诏复位,臣誓死保驾。”
溥仪对于谦辞之词,不知被教导说过多少回,所以随便抓两句,便能应付。“我年纪太小,”他说,“无才无德,当不了如此大位。”
“康熙皇上,六岁即大位,皇上今年十二,比康熙大了一倍,没问题,没问题。”
溥仪突然想起,“那个大总统呢?怎么办?”他问,“给他优待?”
“黎元洪奏请让他自家退位。皇上准了他的奏,赏他一个爵位就是。”
“噢,”溥仪没有看到黎元洪的奏折,心想,反正师傅们跟“北府”必都已说好了,当时便答一句,“既然如此,我勉为其难吧!”
“是!”张勋“跪安”退出。
接着,便是师傅、内务府大臣,以及“内廷行走”的官员、太监等等来请安、贺喜。除了师傅,其余都是磕头。溥仪不断地在说那句他所懂的少数“国语”之一的“伊里”,意思是“起立”。
再接下来,便是奏事处太监捧来一大堆“上谕”。第一道是复辟诏,首先引叙孝定景皇后——隆裕太后逊位的旧事,接着说“国体自改共和,纷争无已,迭起干戈,强劫暴敛,贿赂公行”,策动复辟的军阀,自己将自己臭骂了一顿;以下便是“人心思旧,合词奏请复辟,以拯生灵”,所谓“合词”的人,自然是张勋领头,还有冯国璋、陆荣廷,此外还有瞿鸿禨等一班遗老奏请“御极听政,以顺民心”;更有“黎元洪奏请奉还大政”——是套用日本幕府归政天皇的成句。
溥仪在“不得已朕只得准如所请,于宣统九年临朝听政,与民更始”之后,刊出“应兴应革诸大端”共九条,作为“宣统皇帝”与“天下臣民”的约法。
第一条明定“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大清国”是“君主立宪政体”。第二条,“皇室经费不增加”。第三条,“亲贵不得干政”。第四条,“融化满汉轸域”,这是自我约束。第五条为对国际的宣告、条约及债款合同,一律有效。第六条最突兀,只有五个字:“废除印花税。”第七条,“废止新刑法,暂以宣统初年颁布之现行刑律为准”,由于有这一条,“从前政治犯”自然“悉予赦免”。最后一条很聪明地迁就现实,“臣民无论已否剪发,悉听其便”。
下面署名是“内阁议政大臣张勋”。溥仪这才知道,张勋,自封的是这个官衔。为了急于想知道还有哪些“大臣”已由张勋代为派了“要职”,急急翻看第二道,却是专为黎元洪下的“恩旨”。
这道上谕一开头引用黎元洪“奏稿”:“前因兵变被胁,盗窃大位,谬领国事,无济世艰”,并历陈改建共和诸弊害,奏请“复辟大统”。既是“盗窃大位”,当然有罪,所以“自请待罪有司”。
但此奏“情词悱恻,出于至诚,从乱既非本怀,归政尤明大义”,自应奖励,“着赐封一等公”。清朝自平三藩以后,异姓不王,这是最高的“恩典”了。
第三道上谕,才是封官。特设“内阁议政大臣”,共是七个:张勋、王士珍、陈宝琛、梁敦彦、刘廷琛、袁大化、张镇芳。下设十一部,以梁敦彦为首,是“外务部大臣”,这是沿用清朝光绪年间定“新官制”的成例。张镇芳如愿以偿地当了“度支部大臣”,王士珍“参谋大臣”,似乎就是军令部长。萨镇冰、雷震春分掌“海陆军”。此外朱家宝“民政”,是早就知道了的,沈曾植掌“学部”亦早有传说。难得的是詹天佑的“邮传部大臣”和李盛铎的“农商部大臣”,看起来还像个样子。
这部宣统“新官制”的特色是仿照军机处的规制,大权归于由“议政大臣”所组成的内阁。内阁设左右“阁丞”各一人,仿佛军机处的“达拉密”——领班军机章京,而实权过之,这左右“阁丞”便是张勋的“哼哈二将”:万绳栻、胡嗣瑗。
委屈的是康有为,由于刘廷琛的反对,仅被授为“弼德院副院长”,为徐世昌的副手,而且还单颁一道“上谕”,赏康有为“头品顶戴”,提醒人回想康有为在戊戌政变的官衔,不过小小一名工部主事。所以名为“恩典”,其实是有意羞辱。
“京官”放过放“外官”,领衔的仍然是张勋,“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特设“直隶巡抚”,由原来的督军曹锟任之;“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自非冯国璋莫属;此外还有“两广总督”,顺理成章地归之于陆荣廷;其余各省督军一律改授“巡抚”。
上谕发到第十九道,是宣召一批人来京,听候简用。第一名是郑孝胥,最后一名是翁同龢的侄孙翁斌孙。这时已是上午十点钟,到了用膳的时刻,溥仪驾回毓庆宫。
出人意料的是三位师傅,个个脸色铁青,溥仪还未开口动问缘故,陈宝琛已经面奏:“黎元洪竟敢拒不受命,请皇上马上赐他自尽!”
令溥仪惊奇的是,陈宝琛辞色狞厉,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和平稳重。溥仪倒不失赤子之心,大起反感。
“这太过分了吧!我刚一复位,就赐黎元洪死,这不像话。”溥仪又说,“民国不也优待过我吗?”
陈宝琛还是第一回遭驳斥,说话就更显得失常度了。“黎元洪不但不肯退位,而且赖在总统府不走。”他吵架似的说,“乱臣贼子,元凶大憝,人人得而诛之,焉能与天子同日而语。”
“不!”溥仪也很坚决,“刚刚发恩诏,就要人的命,太不吉利。不如再劝一劝。”
陈宝琛觉得溥仪的话驳不倒,只好同意,再让梁鼎芬去劝一劝。
等梁鼎芬走了,溥仪方始传膳。御膳房的菜,向来只摆个样子,他每餐所吃的是四位太妃送的菜,除了年节以外,每餐不出三十样,这天却多了一半都不止。
“四位太妃怎么样,已经知道这消息了吧?”
“是!”驼背大总管张谦和答说,“是奴才去报的喜。”
“太妃们高兴不高兴?”
“高兴得都掉眼泪了。又哭又笑,忙得不可开交。”
“怎么?”溥义诧异,“忙什么?”
“得‘赏饭’啊!膳房的菜怎么能吃?”张谦和又说,“四位太妃都亲自在小厨房监督,会炒菜的宫女都给挑出来了,‘赏饭’时传话:‘不教谢恩了’,说各位大人老爷辛苦,四个宫的主子都知道。”
“外面怎么样?”溥仪又问。
“外头,听——噢,倒还没有听说。”
言辞闪烁,一听就知道他没有说实话。溥仪学聪明了,知道再问亦无用,只有一个机会,可以知道真相,就是等他的小一岁的弟弟溥杰,随母亲进宫来“会亲”的时候问他。可是那得等到哪一天呢?
“你听说了没有,溥杰什么时候进宫?”在撤膳时,他问小太监。
“奴才没有听说。”那小太监问道,“万岁爷是惦着溥杰?”
“是啊!我很想看看他。”
“那还不容易。如今万岁爷复位了,下一道上谕就是。”
一句话提醒了溥仪,“言之有理!”他说,“拿朱笔来!”
虽还只有十二岁,写这些简单的朱谕却很在行了。溥仪提笔一挥而就:“着即宣召溥杰入宫。钦此!”
小太监将朱谕送到“奏事处”,转送内务府。过了一个多时辰,溥杰便穿着一品服饰的袍褂,由“北府”总管送到养心殿来见溥仪。
“皇上大喜!”溥杰跪下磕头。
“伊里!”溥仪看溥杰穿着只有逢年过节朝贺才穿的袍褂,便即问道,“是谁让你穿公服进宫的?”
“太太。”溥杰还将他祖母教他的话说了出来,“太太说:皇上宣召,必是要封你亲王。”
溥仪倒还没想到,这时灵机一动,正好拿来作一个交换条件:“你把外面的情形,跟我说一说,我就封你一个亲王。”
“外面?”溥杰转着眼珠说,“外面很好啊!”
“怎么好法?”
“家家户户挂龙旗,满街卖‘宣统上谕’。”
溥仪从没有想到自己的“上谕”还能卖钱!不由得又惊又喜,急急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溥杰却已深悔失言,不肯再讲,支吾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看他那略显惊惶的神态,溥仪便知道他未说实话,当下沉着脸说:“你撒谎!你还打算当亲王哪!看我不传戒尺打你的手心。”
一句话吓得溥杰神色大变,“奴才不敢!”他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
“不敢,你就说实话。”
“奴才说了实话,怕皇上会生气。”
“我不生气就是。”溥仪声音放缓和了,“你不说实话我才会生气。”
溥杰虽然聪明,到底还不曾学会闪避忌讳的方法,只好断断续续地将看到、听到的情形说了出来。
“家家户户挂黄龙旗,是巡警一大早挨家敲门叫挂的。哪家也没有这玩意儿,只好拿黄纸凑合着应景。到了上午九点钟,报贩子卖号外,吆喝着:‘宣统上谕、宣统上谕!六个子儿买古董——’”
“慢着!”溥仪打断他的话问,“怎么叫六个子儿买古董?”
溥杰知道又说错话了,只好装糊涂:“他们是这么吆喝来着,奴才也不明白。”
“你又不说实话!”溥仪和颜悦色地说,“不要怕,你只管说,又不是你编出来的,有这回事就行,怕什么?你不说,倒像是你瞎造的了。”
“皇上这么交代下来,奴才就敢说了。他们吆喝的是:‘六个子儿买古董咧!这玩意儿过不了几天就变古董,六个大铜子儿买件古董可不贵咧!’”
过不了几天“宣统上谕”就会变古董?溥仪心里觉得很不是味儿,转念又想,那也不过是报贩的“生意眼”,理他干什么?
这样想着,便又问道:“外面还有些什么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溥杰见这句大犯忌讳的话,都未受责罚,胆便大了。这一天他也因为好奇的缘故,打听到很多新闻,当下告诉溥仪,有三行买卖,生意格外兴隆,一是东安市场的旗帜店,赶制黄龙旗发售;二是前门外估衣铺,多年压箱底、无人过问的旧袍褂,突然吃香了;再有一种是**“砌末”戏衣的店家。
“这又是为了什么?”
“是去买假辫子。”溥杰答说,“据说存货都销光了,定的人可还真不少。”
“好!”溥仪大为高兴,“这都是兴旺气象!是要他们生意兴隆才好!还有什么?”
“还有,都说又要满街‘跑祖宗’了!”
溥杰应该见好就收,说两句恭维的话,溥仪一高兴,一个“世袭罔替”的“亲王”是稳稳到手了。不道他说溜了嘴,毕竟还是“罔识忌讳”,以至于“干冒宸严”——所谓“跪祖宗”是袁世凯称帝时,满街朝珠补褂,仿佛“喜客”上的祖宗出现了,所以有那口齿刻薄的人,发明了“跑祖宗”这句话,是“活见鬼”的另一种说法。
溥仪听讲过这个笑话,如今听溥杰这一说,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即沉下脸来:“什么叫‘跑祖宗’?祖宗还能满街跑吗?听你这种语气,就是不忠不孝!”他冷笑一声,“你还打算当‘亲王’?简直做梦!”然后重重喝道:“下去!”
溥杰不知道这雷霆之怒说发作就发作,吓得瑟瑟发抖。听到最后两字,赶紧跪了安,起身后退两步,一转身,往外就溜。
那“跑祖宗”三字,却没有随着他的影子消失。溥仪摸着自己脑后的那根辫子,想象着穿了袍褂站在穿衣镜前所见到的模样,可不是十足一位“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