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女生 完本 排行 书单 专题 原创专区
汀兰水榭 > 其他 > 金色昙花 > 第十章

金色昙花 第十章

作者:高阳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1-12-18 15:40:03

张勋回到南河沿住宅,已近黄昏,但贺客盈门,一直在等他。门上却照旧传呼:“大帅回府。”这个称呼也不错,总督是名副其实的“大帅”。

撇却那一班贺客不顾,张勋直奔上房,还来不及坐下,便喊:“找李统领、刘秘书、许秘书!”

李庆璋、刘文揆、许造时三人,不但早已松绑,事实上且已各归私室。不过不便离开张家,免得要“应卯”时,找不到人,连累卫士。此时一呼皆至,静候发落。

“你们自己说,要做什么官?”张勋两手叉腰,虽然穿了袍褂,依旧是穿军服的姿态。

三个人面面相觑,颇有受宠若惊之色。李庆璋比较机警,当即答说:“大帅栽培!派我到哪里,就到哪里好了。”

张勋想了一下说:“现在巡抚都派了,藩司还没有派,你给曹仲珊去帮忙好了。”

曹仲珊就是曹锟,以直隶督军改为“直隶巡抚”,说“给曹仲珊去帮忙”,就上文合着,是派为直隶藩司。李庆璋也不知道能不能到任,姑且先谢了委再说,当下屈膝打个千说:“多谢大帅!”

对于刘文揆,有警告勿割电线那一段“忠爱”的表现,张勋已胸有成竹。倪嗣冲是最初共事之人,理当大用,预备内召他来当“议政大臣”,所空出来的缺,不妨就由刘文揆去补。

“就在这两天,我要调倪丹忱进京,你去接他的巡抚。”

刘文揆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居然会成为“封疆大吏”。不过,他倒真的是爱护张勋,心想,连报贩都知道这个局面不过维持几天,打此刻起,就要替张勋筹划退步。现在多一样更张,将来就多一样麻烦。安徽是倪嗣冲的基本地盘,内召的命令一下,再由他去接“安徽巡抚”,极可能引起倪嗣冲的误会,以为在夺他的地盘。而况事实上也绝不可能容他走马上任的,这种无益有害的“空头人情”,他不宜领,张勋亦不宜送。

于是他慢吞吞地答说:“自顾才短,当巡抚还不够资格。听说两淮盐运使,一年可以进账十万,大帅要提拔我,不如给我这个名义。”

“好!”张勋一口应承,“等倪丹忱进了京,我来跟他商量。两淮如果不行,到长芦也是一样。”

“长芦盐运使要跟北方有渊源的,才干得下来。”刘文揆又说,“反正大帅这一阵子也不能少人,我的事慢慢再说好了。”

正谈到这里,门上递进来一个名帖说道:“李总理带着大少爷来了。”

“现在哪里还有总理?”说着看那名帖上写的是“世愚弟李经羲率子国钧拜”,便又问道:“李九大人有没有说为什么来看我?”

“说是来请求大帅保护。”

“我怎么能保护他!”张勋挥挥手说,“挡驾。”

李经羲碰了钉子,还想看看风色,倒是他的长子李国钧,比较有识见,说张勋绝不能成大事,而且很可能会引起战祸。危邦不居,速走为妙。

于是第二天一早,李经羲父子仓皇出京。其时正是“新贵”趋宫门谢恩之时,最早的是张镇芳,递了“恭谢天恩”的折子,随即到财政部去上任。

李经羲逃走了,张镇芳的“十天之内一定要抓财政的印把子”这句豪语提前兑了现,自然得意非凡。到得财政部大门,首先是将随车带来的一方新招牌——“度支部”,挂了起来。总务司长在前一天就接到了通知,照红单子所开列的条款办事,在交叉的黄龙旗下,悬起一挂五千响的鞭炮,当挂招牌时,开始燃点,一时“噼噼啪啪”,硝烟弥漫,过往行人车辆,尽皆停住,先看一看热闹。张镇芳扬着脸站在那里,手拈一挂三千元新买的奇南香朝珠,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

鞭炮放毕,僚属“做此官、行此礼”,从大门口站班站到大堂上,但服饰各异:总务司长照前清各部郎中的品级,着的是五品服色的公服;此外,有人戴一顶纬帽,有人长袍马褂,有人西装革履,形形色色,不成体统。张镇芳心想,第一张条子应该先来“正其衣冠”。

这样想着,人已到了大堂。照规矩“拜印”,但度支部的新印尚未颁发,只好拜“中华民国财政总长”的印。在香案前面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到“部长室”改成的“签押房”落座。

于是,总务司长兼代秘书主任,拿了四件公事来请画稿。一道上行,是“奏报到任”的折子;一件平行,分咨各部院衙门,业已接印视事;一件下行,“札”饬所属各机关照常安心供职;再有一件是布告。张镇芳一一判了行,等总务司长要退出去时,将他留了下来。

“本部同人,服装不一,实在难看得很,先给大家一笔治装费。”

说完,便下条子:“本部司官着各发银一百两,司官以下着各发银八十两,克日治装,以肃官仪。右仰总务司照办。”下面是龙飞凤舞的一个花押,可以猜得出,署的是“镇芳”二字。

“请示、请示——”总务司长不知道怎么称呼,想叫“大人”,又怕他误听作“大臣”,直呼官称,似乎不大礼貌,所以嗫嚅了一会儿,方始想到,“内阁议政大臣”至少等于“协办大学士”,不妨称之为“中堂”——“请示中堂,司官的上下,怎么分?”

张镇芳想了一下答说:“帮办以上是司官以上,科长以下是司官以下。”

“是!”总务司长回到办公室,先将“手谕”送交本部会计科;四道公文发交文书科缮写。

“司长,”文书科长走来问道,“奏折照规矩不用印,没问题。咨跟札怎么办?尤其是布告,用旧印似乎不成话吧?”

“这确是个问题。”总务司长反问,“你看呢?”

“只好‘借印’。借旧印一用。”

“不好!‘借印’不如‘制印’。”

“可是怎么制呀?而且立等要用。”

“你找吴录事去。”总务司长说,“他一定有办法。”

吴录事落拓不羁,但多才多艺,只是脾气太坏,惹恼了他,连“堂官”都照骂不误。文书科长知道他吃软不吃硬,找到他办公桌前,先掏烟相敬,而且亲自替他点火。

吴录事倒不好意思了,起身说道:“科长这么客气,一定有事要我办。请说吧!”

“是司长指点的,说老兄一定有办法——”接着,道明了来意。

“好办!找块没有用过的洋胰子给我。”

等把肥皂找了来,吴录事将浮面刨去一层,切成正方,然后找把扦脚刀,不消半点钟,便刻成了一方“度支部印”。

钤印出来一看,宛然如真,无论规制、篆法,找不出丝毫破绽。“妙极!”文书科长说,“可惜不耐磨,用不了几天就完了。”

“你还打算用多少时候?”吴录事冷冷地答一句,“也就不过几天的工夫。”

第二个到部视事的是雷震春。他倒没有拜印,不过传谕部员“堂参”。陆军部中军官居多,穿的还是军常服,与翎顶补褂的“堂官”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堂参”领头的,也是个司长,管“步兵操典”的军学司长。他事先就提醒大家说:“军服在身,要照规定行事,三鞠躬再敬礼。不能打千,更不能磕头。”

因此,“堂参”只是三鞠躬。雷震春有怏怏不足之意,欲待“纠正”,却以半夜起身,宫门“请安递折”,又去贺了张勋,这么来回一折腾,烟瘾大发。命听差在“签押房”间壁的小客厅中,摆开烟盘,躺下来先抽大烟要紧。

正当瘾快过足时,有了个贺客,是陆军第三师师长范国璋,与雷震春是老朋友,但近年踪迹渐疏,这天是特意来“套近乎”的。

领到小客厅中,雷震春只在靠枕上微微颔首为礼。向炕床前一张方凳指一指,示意请坐。

范国璋看他衔着烟枪,就不作声,等他抽完这一筒再说话。哪知雷震春抽完了最后一口,将烟枪一扔,蹶然而起,大声说道:“你倒还认识我?”

范国璋始而发愣,继而发火,霍地起立,掉头就走,走出小客厅,重重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冷笑着说了句:“小人得志!看有几天猖狂!”

说完出门,坐上马车,关照到前门车站,决定到天津去看段祺瑞。

到得前门车站,只见站前停着一辆挂着陆军部牌子的汽车——整个北京城的汽车,不到二百辆,半数属于东交民巷及王府井大街的使馆及外侨所有;其余半数中,十分之八,属于达官贵人,十分之二属于富商巨贾。当此“改朝换代”之际,实有兵荒马乱之感,所以相戒闭门观变,汽车都停在车房中。偌大前门车站前面的广场,只停了三辆汽车。陆军部的车子,悬了一面白底红字的牌子,格外醒目。

“这是谁坐来的?干吗?”范国璋一面想一面踏进车站,先到餐厅休息,同时命随带的马弁去定“包房”。

餐厅中的客人,跟站前的汽车一样,少得可怜,大概不上十个人。因为如此,穿军服的那位,亦就格外醒目。范国璋走过去一看,认得是陆军部办庶务的小周。

小周当然也见到了范国璋,站起来行了礼,招呼着说:“范师长,请坐!”

“你来干什么?”

小周左右看了一下,低声说道:“陈师长派我来接天津来的一位客人。”

“谁?”

“现在还不知道。”

“这可是新闻!”范国璋问道,“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

“陈师长交代,天津来的电话,说只要等这班车到了,我在头等包房前面守着,自然就知道要接的是什么人了。”

“噢,”范国璋大感兴趣,“那么,陈师长又接的是谁的电话呢?”

“徐次长。”

这是指徐树铮。不言可知这位天津来的客人,与段系有密切关系。而行踪如此诡秘,亦可想而知,这位客人之来,与复辟一事有关,而且必是反对复辟,否则不必连姓名都要保密。

范国璋的原意就是要投奔段祺瑞,既然段祺瑞派了“特使”来京有所谋干,不妨看看,有什么可以协助之处,亦是一场功劳。

这样想着,便变了主意,决定暂时不走。小周却已开口相问:“范师长是接人,还是动身到哪里?”

“跟你一样,也是接一位天津来的客人。”说到这里,一眼瞥见去定包房的马弁走了进来,怕他一说经过,会拆穿西洋镜,所以急忙迎了上去,轻轻说道:“我不走了!你在外面等我。”

刚刚交代完,天津打点,表示来自天津的车,已从上一站开出。小周亦已走了过来,穿军服不用买月台票,昂然直入。等到车进站停止,头等包房所附的餐车中,出来一个花白胡子、剃平头的中年人,长袍马褂的料子都极其讲究,手里拿一根“司的克”,一到月台上,站定了先前后张望,是在找人的样子。

范国璋觉得此人好面熟,凝神想了一下,刚刚想起,只见小周已奔了上来,便知他所要接的正是此人。

于是范国璋抢先喊一声:“曹总长!”接着行了个军礼。

“不敢当,不敢当!”

小周一看这情形,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范国璋却心里雪亮,转脸问道:“你大概也是来接曹总长的?认识吧,这位就是曹总长。”

“噢,”曹总长问,“哪位姓周?”

“我就是。”

“这位呢?”曹总长又问。

“是范师长。”

范国璋赶紧报了自己的姓名,又说:“我本来要到天津去见段总理的。听周庶务说,段总理请一位重要人物到北京来办事,也许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所以在这里恭候大驾。”

曹总长心想,要办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周庶务是徐树铮跟陈光远联络以后告诉他的,下车找此人就是,自然可靠。这范国璋毛遂自荐,不能不存戒心。

他的机变很快,当即答说:“多谢,多谢。范师长既然要去见段总理,我请范师长带个口信,说我今天晚上见了‘王尚书’,马上就会给他电话。”

“是!我一定把口信带到。”

曹总长就是曹汝霖。他接受李盛铎的忠告,仓皇走避天津,一看大小衙门及督军公署都挂出黄龙旗,心里就想:说徐州会议中,督军团都赞成复辟,必是事实。否则,各衙门不会预先备好早成古董的黄龙旗。

到得段祺瑞寄寓的盐商兼《大公报》老板王郅隆的住宅,发现段祺瑞屋子里,除了他的亲信曾云霈、徐树铮以外,还有个梁启超,因而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这时段祺瑞已经发现,亲自到门口来招呼,“润田,你已来了!好极。”他说,“请进来一起谈。”

进门招呼过后,徐树铮笑道:“你看这份‘宫门钞’,张绍轩要来领导北洋了。”接着,递给他一份电报,上面是“宣统九年五月十三日上谕”。

“我决定讨伐复辟。”段祺瑞问道,“润田,你赞成不赞成?”

“自然赞成。不过,不知道有没有军队可用?”

“近处只有驻马厂的第八师,师长李长泰,他也是我的学生,虽然平常不大接近,不过此人很忠厚,各方面都不甚往来,我已经派人去疏通,大概不成问题。”

“一师人够吗?”

“一师人自然不够。不过,廊坊有第十六混成旅,原是冯焕章带的,这一旅人很能打。冯焕章虽然不是师长,可是仍旧指挥得动。此人名利心很重,有法子可以疏通。问题是钱!润田,这方面,非仰仗大力不可了。”

曹汝霖料到必有这句话,便先问道:“要多少呢?”

段祺瑞吞吞吐吐地说:“督军团还没有离京,不知道他们的态度如何,所以要宽筹一点,大概有一百五十万,足可应付。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曹汝霖深为诧异。他一向跟那班武夫少接近,竟不知道督军团尚未离京!但也可能是这两天悄悄进京,来作壁上观的。

不论如何,照段祺瑞的话看来,督军团中很有人想俟机而动,支持复辟,所以先得发动“银弹”攻势,买得他们一个真正的“看客”的身份。如果做得到这一点,讨伐复辟的军事行动,便无后顾之忧。同时,在时间上也就不会拖长,对于百姓是有好处的。

于是,曹汝霖说:“既然如此,这件事要越快越好。可惜督军衙门也挂龙旗了。不然先向省库暂时挪一挪,随时我来想办法归还——”

“督署挂龙旗不要紧!”段祺瑞抢着说道,“曹仲珊已派人来过,表示他已经反正了。”

听得这一说,曹汝霖大为兴奋,“那好极了!”他说,“先请汪厅长来谈一谈。”

他指的是财政厅厅长汪士元。此人籍隶安徽盱眙,前清废科举以前最后一榜,光绪三十年甲辰科的进士,最初也是袁世凯手下的一员“大将”,以后不知是由于恬退,还是知机,不大跟袁世凯接近。不过对北洋军人是很熟悉的,段祺瑞一个电话立刻就把他找了来。

“向叔,”段祺瑞叫着他的别号说,“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了讨伐复辟,急于要一笔军费,请你在省库中暂挪一挪,润田负责归还。”

“省库一贫如洗,哪里有钱可挪?不过,好得有开滦股票一百万,市价比票面来得高,可以抵借。”

“那好极了!就请你先拿股票借来一用。”

汪士元点点头说:“请总理出张条子,我马上把开滦股票送过来。”

“好、好!”段祺瑞随即提笔写了一张收据:“讨伐复辟之需,借用直隶财政厅所有开滦煤矿股票一百万元正。”下面署了姓名。

汪士元先不取收据,只说:“我亲自送了来。”

等他一走,段祺瑞问曹汝霖:“你有办法抵借不能?”

“天津日本银行的经理,我都不熟。”曹汝霖问道,“北京我可以去吗?”

段祺瑞懂他的意思,毫不迟疑地答说:“不要紧!我叫陆军部派车在车站接你好了。”

说完,段祺瑞便关照徐树铮亲自去联络。等汪士元将股票送到,北京方面也联络好了。

到了北京前门车站,找陆军部的周庶务,便是徐树铮告诉他的。曹汝霖不知道范国璋的底细,不能不耍个花腔,防他如果是张勋方面的人,听说他是受段祺瑞之托来跟王士珍有事接头,就不会再注意他的行踪。

摆脱了意外邂逅的范国璋,跟着小周上了汽车,直驶东交民巷。曹汝霖寻思,正金银行受日本政府管理,做这笔押款由于牵涉到讨伐张勋,或许会打电报到东京银行去请示,不但时间会拖延,更须防备走漏消息,误了大事。因此他决定到三菱公司,跟那里的经理秋山昱去通融。

一见了面,曹汝霖道明来意,只说有急用,要拿开滦煤矿股票抵借一笔款子,并不明说是何急用。秋山昱心照不宣,立即同意,照票面额抵押一百万元。当时便签了借约,秋山昱开出一张中国银行的支票。前后不到二十分钟。

在六国饭店吃了饭,曹汝霖连家都不回,搭车赶回天津,当夜将支票交了给段祺瑞,自然满意万分。

第二天上午再到王家,正好李思浩也到了。他是财政部次长兼盐务署的署长,手里有一笔“另款”可以动用。本来由于民国二年袁世凯向英、法、德、日、俄五国大借款,是以盐税作担保,所以特设盐务稽核所,一向由洋人控制盐税收入,以便按期偿还外债。多余的款子,名为“盐余”,照道理可由中国政府支配,但洋人亦把持不放。理由是万一盐税收入不足,便可由“盐余”抵充。因此,“盐余”虽可作为中国政府的政费支出,但必须先经盐税稽核所审核用途,认为必不可少,方准动用。

这时的盐务署长是张弧,籍隶浙江萧山,与李思浩的老家浙江慈溪,都在钱塘江以南,勉强可算小同乡。李思浩是盐务署之下,三个厅之一的场产厅厅长。两人的公私交谊都很好,有事悉心筹划,终于让他们找出一条得以争回部分控制权的路子。

原来从清末以来,各省应解盐税,例有拖欠。所以每年解送的税款,新旧掺搭,即是大部分为新收,小部分为旧欠。他们找洋人交涉,说“盐税担保大借款,是指民国二年以后所收的盐税而言,补缴民国二年以前的旧欠,不在其列。因此监务稽核所对于这部分税款,无权干涉”。

这个理由洋人驳不倒,只好将附在新收中所补缴的旧欠,另外列账,名为“监务另款”,每月亦有数十万元之多,是监务署可以自由支配的。段祺瑞讨伐复辟,需要一百五十万元。整数已有着落,所缺的五十万,要求李思浩筹措。

前一天晚上,彻夜用电话联络,李思浩不负所命,提出“另款”,另外又借了一笔钱,凑足五十万,及时送到。万事齐备,“东风”亦不缺,就只待跟冯玉祥去疏通了。

冯玉祥其时由于徐树铮、傅良佐的排挤,由第十六混成旅旅长调为正定府第六路巡防营统领,为了表示消极,在京西三家店附近,天台山上的一座庙中读兵法。得到“龙旗又挂了起来”的消息,他是不甘寂寞,唯恐天下无事的性情,所以立即动身下山,在三家店乘车到西直门,转道丰台。

巧得很,一到丰台,便遇到第十六混成旅的军法官薛笃弼,他是代表全旅官兵,来请冯玉祥回廊坊主持参加讨伐复辟,而实际上是段芝贵的委托。所以到了廊坊,冯玉祥先不下车,径去天津,却不是去会段芝贵,而是去看他的娘舅,做过袁世凯的军政执法处处长,有“屠户”之称的陆建章。

陆建章在袁世凯手下,另成一个系统,与“北洋三杰”的王龙、段虎、冯狗,格格不入。所以徐树铮及段祺瑞的其他亲信,都视陆为“危险分子”,打击冯玉祥亦就是为了裁抑陆建章。现在冯玉祥要跟段祺瑞一起,自然先要去问问“娘舅”的意思。

“这次复辟是段芝泉一手搞出来的把戏。老段自动出京,没有法子再回去,拖出张绍轩这个傻瓜来撵走黎菩萨。他自己再来撵张绍轩。一面盗名、一面得实,算盘打得极精。这件事,你让他自己去搞,只好帮忙,不必认真。”

这意思是暗示冯玉祥见机而作,如果张勋打不倒,亦不妨反过来打段祺瑞。听得“娘舅”如此指点,冯玉祥默喻于心,当即搭车仍回廊坊。

哪知段芝贵连派两名使者,追到廊坊来请冯玉祥,无论如何非到天津去一趟不可。冯玉祥便跟着去了。

到得王郅隆家,段芝贵出迎,“焕章兄”长,“焕章兄”短,非常客气。寒暄了一阵,说:“还有位朋友在这里,不妨见一见。”

这个朋友,正就是擅发段祺瑞的命令,免除冯玉祥十六混成旅旅长职务的傅良佐。

“焕章老弟,”傅良佐见面先道歉,“上次调差的事,我对不起你。”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段芝贵插嘴,“焕章兄气量宽宏,不会记在心上的。谈眼前的事吧!”

于是谈到请十六混成旅参加军事行动的事,答应加委冯玉祥一个名义。当然,也谈到要补充给养、军费的事,冯玉祥当面不必讨价还价,不过参加虽参加,话却活动。

“我回十六旅,是否还能拿得起来,现在毫无把握。等我回去先和十六旅的弟兄们谈谈,能有多少人跟我,我就带多少人去干。加委的事不必了!空名义不管用,谢谢!谢谢!”

“空名义不管用”,意指要实惠,人多人少,看所发的饷而定。意思是非常明白的。

回到廊坊,十六旅的参谋长邱斌、第一团第三营营长李鸣钟、骑兵营营长张之江、军械官鹿钟麟、军法官薛笃弼都到车站迎接。

十六混成旅的编制很特殊,司令部的重要幕僚,除了参谋长以外,只有参谋一名刘郁芬;军械官、军法官各一名,就是鹿钟麟、薛笃弼。军械官兼办后勤业务,而后勤业务以武器为主,所以用军械官作为代表名词。事实上冯玉祥如有大宗收入,一定用来买军火充实战斗力。军火有各种来源,懂得路子,买的军火不但又便宜又好,而且还有削弱敌人或“友军”实力的作用,真是奥妙无穷,非能干人不能当此差使。

鹿钟麟带兵打仗,不算冯部最好的将领,但办这类带政治性、“外交”性的事务,却很有办法。小段奉老段之命来活动十六旅,暗中“讲盘子”即以鹿钟麟为对手。当时将段祺瑞“补助军费”的数目告诉了冯玉祥,认为满意,决定全力从事。

“李长泰的第八师在马厂,他的队伍比咱们差着一大截。咱们如果有把握,可以不理他,管自己进攻,先进京城。”冯玉祥问道,“一进京,你们大家说,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有的说先到南河沿张家去活捉张勋,有的说到东交民巷将“蒙尘”的黎大总统先请回来,有的说先搜捕隐匿在民间的辫子兵,最要注意的是收集枪械。

“你们说得都对,这些都是该办的事,不过不是第一件。大家再想,第一件是什么?”

这时候鹿钟麟就聪明了,他站起来说:“既然是讨伐复辟,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彻底消灭帝制余孽,一定要把溥仪撵出紫禁城,才不会有第二个张勋出现。而且清宫财产要收归国有,紫禁城要开放给老百姓,才不会有第二个袁世凯!”

他一说完,冯玉祥将大拇指一跷,“鹿军械官的议论很高。”他说,“大家记住了,进了北京城,第一件事就是以紫禁城为目标,集中必要的兵力,加以占领、封锁,更要注意,不能让清宫当中国家珍贵的财产受到破坏。这个任务,我交给鹿军械官了,到时候如何抽调兵力,组成特别警戒部队交由鹿军械官指挥,请参谋长预先做好书面作业。”

“是!”邱斌当即提出要求,“我建议请鹿军械官参加作业。”

“可以。”冯玉祥又说,“现在第一步工作,是探听敌情。马上派信队长出发。”

信队长叫信忠全,是侦探队长。当时派人打听,张勋的辫子兵已开到廊坊以北的万庄,相距不远。信忠全一面派人哨探,一面偷接了辫子兵的电话,综合两方面的消息,研判敌情是:张勋所部共九个营,先开三营到万庄布置阵地,其余正陆续开拔之中。

“不行!这个情报不管用。”冯玉祥说,“第一,张部九个营,不能全摆在万庄。第二,开到万庄的三个营,实力如何,到底有多少,布置阵地是布置得怎么样了,这些都要打听确实,而且还要快。”

于是邱斌找了骑兵营营长张之江来商量,决定派一名姓易的骑兵排长去实地侦察。这个易排长年纪极轻,不过二十刚刚出头,但勇猛机警,观察力、判断力都很强,奉了军令,只带一支枪、一架望远镜,单骑出阵。十几里路,两个钟头不到,便已去了一个来回,而且有了很具体的情报。

“开到万庄的辫子兵,大概五千人左右,零零落落,不成队形。正架起机关枪在休息。防御工事,尚未开始。”

“这还不揍他个奶奶的!”

冯玉祥用兵,以善于利用机会出名,同时亦得力于他训练认真,部下保持着随时皆能出击的最佳状态。因而“辫帅”出师不利,第一仗就被打得溃不成军。

当此时也,段祺瑞正在马厂誓师——马厂在天津西南,津浦路右侧,是运河上的一个码头。由此往东,有一条“马厂减河”直通北洋军阀的发祥地,本名新农的小站。在津浦路未修筑前,小站与马厂同为天津以南水路的要隘。津浦路修成以后,马厂因为可就近截断铁路,军事地位的重要又过于小站,因而派有第八师整师人马扼守。

段祺瑞在未到马厂以前,短短两日之内,已争取到相当有利的条件。第一是黎元洪不理梁鼎芬的游说,拒受“封公”的伪命,走避日本公使馆,发出两道通电:一是复任段祺瑞为国务总理;二是请冯国璋代行大总统职权。使得段祺瑞能合法行使讨逆的任务。

第二是徐世昌决定站在段祺瑞这面,在世续电告复辟之后,打了个非常圆滑的复电,开头称贺:“天祚圣清,复正大位,群情欢洽,矧在老臣?”其次表示:“幸祭昌明,亟思展觐。”但最后却是婉言辞拒入京的邀请,托词是“时当炎夏,辄扰病魔”,只好“稍缓时日,再图趋教”,更特别声明:“并非托故,当蒙鉴原。”这又是向反复辟的人表明心迹,他曾“托故”不参加复辟。当然,复辟果真成功,则正好“趋教”,话也很容易转得过来的。

但就眼前而言,即令王士珍被劫持,而既有冯国璋之代行大总统职权,复有徐世昌的消极反对复辟,则段祺瑞对北洋系统,已具有绝大的号召力,所以檄文所至,各省响应,是在意料之中。

檄文出于梁启超的手笔,最后一段说:“祺瑞罢休以后,本不敢复问国事,惟念辛亥建设伊始,祺瑞不敏,实从领军诸君子后,共促其成。今已服劳于民国,不忍坐视民国之颠覆分裂而不一援,且亦曾受恩于先朝,更不忍听前朝为匪人所利用,以陷于自灭。”这不但自己站稳了脚步,圆满地解释了“受恩先朝”而又何以反对复辟的原因,而且已为“小朝廷”预留开脱的余地。只是“匪人”包括康有为在内,出诸梁启超的手笔,实在让“圣人”难堪。

檄文发布之日,讨逆军总司令部亦即成立。段祺瑞自任总司令,以梁启超、汤化龙、李长泰、徐树铮为参赞,分别赞襄政治、军事。又以傅良佐、曲同丰为参议。总司令部下设五大处:秘书张志潭、军需曾云霈、交涉刘崇杰、交通叶恭绰、军法丁士源。

到得七月六日,战斗序列亦编成了,段芝贵、曹锟分任东西两路总司令,段祺瑞自领中路,以第八师为主力,李长泰兼前敌总指挥。第十六混成旅配属东路,冯玉祥被加委为第一梯队司令。

其时上海则有中山先生与海军总长程璧光,西南则有陆荣廷、岑春煊,江浙则有冯国璋、杨善德,纷纷通电讨逆。同时冯国璋在南京就任代理大总统职务,段祺瑞亦接受委任复职,在天津设立国务院办公处。军事与政治两方面的声势,足使张勋胆寒。

到得这时候,张勋才知道包办复辟犹如一个人独享一桌盛筵,再好的胃口也是消受不了的,甚至首席也不是他应该坐的。想来想去,唯有请一个人出山,才有维持这个局面的希望,这个人就是徐世昌。

事实上载沣、陈宝琛、世续早都持此一看法,所以张勋上殿一奏,立即获准。但下上谕、派人迎接都嫌不够力量,决定由世续亲自打电话给徐世昌,极力劝驾。

而就在这一天,东西两路都已发动攻势。守万庄的辫子兵,溃不成军,逃回北京,而驻通州的第四混成旅张锡元,驻南苑的陈光远部队,亦早都与段祺瑞、冯玉祥有了联络。因此,不过一天的工夫,十六混成旅宋哲元部及第八师王汝勤,已经占领以种花出名的丰台,直逼京城西南角了。

见此光景,张勋已知必败,唯一的打算是,不至于一败涂地。因此,一面奏请开去内阁议政大臣及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各差缺,一面陈兵**、景山、东华门、西华门及他私宅所在的南河沿,摆出不惜玉石俱焚的姿态。

这一来宫里慌了手脚,背着张勋商量,由康有为、梁敦彦去见日本公使林权助,请他出面向段祺瑞说,不必苦苦相逼。林权助以不便干涉中国内政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婉言谢绝。

于是仍旧只有寄望于徐世昌,但已不是来请他“辅政”,而是请他来收拾残局,尤其希望清室能继续享受优待条件。

这在徐世昌是“义不容辞”的事,但他只愿为清室“竭力维持”,对张勋一无愿作援手的表示。这就逼得张勋不能不预备掀底牌了。

七月八日那天,他发了一个通电,首言“复辟一举,声应气求,吾道不孤,凡我同袍各省,多预其谋:东海、河间,尤深赞许,信使往返,俱有可证。前者各省督军,聚议徐州,复经商及,列诸计划之一”。将徐世昌、冯国璋两人亦牵扯在内,自以为得计,其实是失着。

因为这一来,徐世昌,特别是已经宣布代理大总统的冯国璋,想帮张勋的忙也帮不上了,不然便有同谋袒护之嫌。因此,冯国璋在发布了褫去张勋长江巡阅使、安徽督军的职务,特任倪嗣冲兼署安徽督军的命令以后,进一步绝了张勋的归路,下令将张勋未经随同入京的部队,改归倪嗣冲节制。

张勋却还在做全师撤回徐州的打算,他在通电中说:“本日请旨,以徐太傅辅佐,组织完全内阁,召集国会,议定宪法,以符实行立宪之旨。仔肩既卸,负责有人,当即面陈辞职。其在徐太傅未经莅京以前,所有一切阁务,统交王聘老暂行经营,一俟诸事解决之后,即行率队回徐。”

“王聘老”——王士珍却真有左右为难之苦。他本不赞成复辟,但既为张勋拖下水,当了“议政大臣”,不能不为“皇上”分忧。事实上七名“议政大臣”中,亦只有他跟陈宝琛在身份、地位上够资格与各方周旋。当然,他既不能唱反调,就不能不循从陈宝琛的意见。而陈宝琛因为力赞复辟,当然要图最后挽救之计,与张勋、王士珍商量,寄最后希望于张作霖,拟了一道上谕,授张作霖为东三省总督,同时命他“火速带兵进关勤王”。

仿照以前军机处的规制,“议政大臣”在“承旨”以后,本可用钤以军机处银印的“廷寄”,将上谕转知张作霖。但第一,“内阁议政大臣”的印信,尚未铸就;第二,直接颁赐上谕,显得体制隆重。所以陈宝琛用他那笔欧骨颜肉、隽整非凡的书法,亲自写了上谕,让宣统看过,到得要用宝时,发生了问题。

藏在坤宁宫的御玺,一共有二十余枚,各有各的用处。像这些上谕,要用“法天立道之宝”。但印盒的钥匙在“北府”,派人去取,不免费时。一向言行无不中规中矩的陈宝琛,当机立断,表现了“非凡”的果敢。

“把印盒的锁头砸开就是!”

于是砸开印盒用了宝,派御前侍卫张海鹏,星夜奔赴奉天“传旨”。哪知他一出城就让陈光远的部队逮住了,当然也搜出了那道命张作霖进关勤王的“密诏”。

“怎么?”陈光远在问知经过以后说,“到现在陈师傅还不肯认输?”

“不是陈师傅不肯认输。”张海鹏为陈宝琛辩护,“是宫里的那些太妃,还不舍得罢手。”

“那好办!吓唬吓唬那些老太太就是了。”

用什么方法去“吓唬”?众议纷纭,莫衷一是。最后有人提议:“南苑不是有飞机?派飞机去扔炸弹,来个‘祸从天上来’,保险把那些老太太吓个半死!”

此计大妙!陈光远决定照办。

于是通知南苑飞行学校,派来一个姓敖的教官。陈光远问他:“能不能派飞机出去扔炸弹?”

“可以。”敖教官说,“不过只有小炸弹,而且扔了也不一定爆炸。”

“能不能把房上的瓦砸碎?”

“那一定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就好。原是吓吓人的。”陈光远说,“请你马上派一架飞机进城。”

“是!”敖教官问,“是不是炸南河沿张辫帅公馆?”

“不是!到宫里去轰炸。”

敖教官吓一跳,“宫里?”他问,“目标呢?”

“目标是乾清宫以北。请你留心,不要炸正殿,最好落在东六宫、西六宫的长街上。”

接着便取来一幅地图,将紫禁城内部的位置,指点明白,敖教官欣然领命而去。

这时是下午两点钟,溥仪正叫太监将上驷院养的骆驼放出来,又骑又拉地玩了好一会儿,复又回到毓庆宫去看“内阁官报”。突然之间,有飞机的声音。南苑飞行学校原是奉了命令,不准飞经紫禁城上空的,所以这时王士珍首先就紧张了。

“怎么会有飞机?”陈宝琛问说,“来干什么?”

一语未毕,只听“砰”的一声大震,溥仪立刻全身发抖,陈宝琛、梁鼎芬都吓得面无人色。

毕竟王士珍是军人,急忙喊道:“卧倒、卧倒。”说着,自己先蹲了下去。

这时太监们纷纷赶了进来,只听又是一声巨响。溥仪便赶紧往书桌下钻,陈宝琛双腿直抖,梁鼎芬躲到门后,一个个面无人色地屏息以待。

不久飞机渐渐远去,声音终于消失。王士珍首先站了起来,将溥仪从书桌下扶了出来说:“不要紧了!飞机走了。皇上请回养心殿休息。”

溥仪无法出声,太监们便簇拥着他,匆匆离去。这时惊魂未定的梁鼎芬开口了。

“大清三百年,从来没有像这样犯上作乱的。”

陈宝琛没有理他,王士珍也不作声,走到外面去询问轰炸的情形。不久,消息都来了。

炸弹一共扔三个,一个是落在隆宗门外,炸伤了一名轿夫;一个落在御花园的水池子里,炸毁了一只角;再有一个落在西长街隆福门的瓦檐上,没有爆炸。

“不能去碰,一掉下来会炸!”王士珍下令,“西长街隆福门附近戒严。”说完,亲自打电话给江朝宗,请他派一名懂爆炸的工兵军官,带人来把那枚未爆的炸弹弄走。

等他交代完了,回进书房一看,陈宝琛、梁鼎芬都走得无影无踪了。

王士珍叹口气退了出来,斜阳影里,独立苍茫,百感交集。最让他觉得窝囊的一件事是,“北洋三杰龙虎狗”的位置,必然要变更了!段祺瑞与冯国璋龙腾虎跃,自己呢,垂头丧气,顾影自惭,不像条丧家之犬?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