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季到来之前,莱纳城又陆陆续续地迎来了更多的逃难者。
选择前去莱纳城的人,实际上远比选择去往格雷戈城的要多。
只通过赶赴过莱纳夏集的那少数商人的小范围传播,关于公爵领主的仁爱之名还不算广为人知。
但格雷戈城的领主麦肯纳伯爵的冷酷,却是附近城市的人都一清二楚的。
况且从距离上看,莱纳城也比格雷戈城要近得多,因此很快就有越来越多受这场动乱殃及、几乎丧失了一切财产和大部分亲人的难民,带着微渺的希望来到了莱纳。
收容的难民数目逐渐攀升到了860,快把事前圈出的那五块地都住满了。
就在他犹豫着是不是该去圈第六块地时,莱纳城无声地迎来了冬季的第一场雪。
气温越来越冷,似乎比往年还要难熬。
但在结实宽敞的木屋里,莱纳人都睡得很安心。
等他们醒来,从窗户外看去,就看到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徐徐飘落。
“下雪了!”
他们惊呼着。
在骑士家里做了那么多年的听差,简纳罗醒得比大多数人都早。
他起身后,先是检查了下苏的状态,见她脸色红润,呼吸也很平缓,便忍不住松了口气。
苏从小体弱多病,他总害怕,她会在莱纳生病。
简纳罗相当清楚,这位如天使般仁慈的莱纳领主,绝不是盲目愚蠢的善良。
愿意为其他城市的卑微平民提供帮助,却不会一昧施舍、促生贪婪和懒惰。
会收容他们,给他们圈出了足够宽敞的活动范畴,甚至不收取任何费用……但也防备着他们或许会带来的疾病。
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就连生活在自己城市的平民,有时都难以负担请医生看诊的费用,更何况是他们这些贫穷的逃难者了。
简纳罗一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火炉里那不多的柴火,一边盘算着自己的欠债。
他刚来莱纳时,就已经问过管事了,说是在他们被允许离开圈地范围前,会提供“抵债的劳作”。
但具体情况,却是到现在都还不清楚的。
他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还债?
简纳罗正发愁着,忽然听到了象征奴隶们该上工去的第一声钟声。
对他们这些难民而言,则是所有成年人都必须去到空地聚集、听管事们说话的信号。
他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和其他人一样,带着点期待、又带着些不知所措地朝聚集地走去。
“你们能做的活来了。”
那名管事平静地看向一脸振奋的众人:“在具体分配之前,工匠都先站出来……记住撒谎的后果。”
如果是在其他城市中的话,匠人们听到这样的命令,一定会有些犹豫。
但在亲身体会过这位领主的仁慈后,他们毫不迟疑地站了出来。
清点过后,一共有52位。
管事低头查看了下,与他在名册上登记过的数字相符,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这之后,他又单点了好几类人。
当听到“骑士或扈从”的时候,简纳罗眼睛倏然一亮,却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还不是扈从。
管事话音刚落,已经比之前要少了很多人的人群中,依然没有一个人上前。
这并不奇怪。
骑士往往都住在距城堡最近的地方,并且理所应当地要为效忠的领主战斗到最后一刻。
那些胆小怯弱、临阵脱逃的骑士,一旦被发现的话……
就算不上绞刑架,也是会被剥夺骑士身份、遭到所有人唾弃的。
见没有人出列,简纳罗暗暗咬牙,心里隐约燃起了一点勇气。
就像是大多数人一样,他早猜出了管事官询问他们曾经职能的目的。
拥有一技之长的人能做的工作,肯定跟只能卖劳力的普通人不一样的,获得报酬肯定也不同。
当管事例行问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时,想到苏虚弱的身体和家徒四壁、甚至欠债的情景,他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尊敬的管事官,请听我说。”
在众目睽睽下,简纳罗鼓起勇气,迈开了一步。
一步,一步,又一步。
当他来到管事官面前时,他不是没注意到对方紧皱着的眉头和审视的目光,但还是把刚下的决心说出了口:“我虽然还没有获得正式的扈从名称,但那只是因为我年纪不够。实际上,教导我的那位骑士先生,早已经对我进行过骑士训练了……”
而在城堡中,穿着风度翩翩的秋袍,怀里则抱着那只神态慵懒的金色大猫来取暖的莱纳领主,正与他信任的管家先生讨论着奥尔伯里的事。
来参加秋集的商人们,早在那两场“神的考验”结束后的一两天里,就各自离开了。
现在还留在莱纳城里的外人,除了难民和最近打起精神、要在明年重振旗鼓的猪贩皮格斯以外,就是那5名奥尔伯里出身的商人们了。
他们在亲眼看到逃难者的凄惨状况,再问到城中人——尤其是被殃及的平民的遭遇后,吓得满身冷汗。
他们不愿意离家乡太远,但也无论如何不敢在这时充当那头入虎口的羊。
于是在思考后,干脆在这里买了商铺,一边做着简单的营生,一边观察局势了。
奥利弗也相当在意奥尔伯里城的动向。
两座城市毕竟是最近的邻居,不管是好是坏,都会或多或少地受到影响。
从后续赶来的奥尔伯里难民口中,他得知那支约有一千八百多人、首领名叫利德尔的奴隶叛军,已经彻底占据了城堡。
在趁势冲进防备不严的城堡,杀死正在床上用餐的领主布托尔后,叛军们并没有罢手。
在利德尔的提示下,他们还杀死了在眼里同样称得上是始作俑者的领主家眷,那些卖酒的贪心商人,还屠光了平时对他们颐指气使的城堡仆人。
利德尔带领着他们打开粮仓,如狼似虎地瓜分了这一整年的收成。
——他们终于保住了自己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粮食!
在连续三天三夜的庆功狂欢后,他们吃饱喝足后,很快想起了别的。
“平民们平时都舔贵族老爷的靴子,他们是一伙的!”
不知道是谁嚷嚷了这么一句。
于是还没完全从之前的混乱里恢复过来的城镇区,很快再次遭到了疯狂的奴隶叛军的血腥屠/戮——不管是男女老少,只要是他们能看到的,能追上的,都惨死在了他们的武器之下。
而那些平民们的东西,当然就全归他们了!
“再不会去种那该死的田了!”
似乎被愤怒驱使着,他们纷纷举起了火把,大喊着彻底烧光了地里才栽种下不久的作物,也毁掉了城镇区的大半房舍。
仿佛这样做的话,就能完完全全跟过去遭受的苦难划清界限,再不会回去了!
当然,在流血的冲突中,他们也遭到了对方后知后觉的激烈抵抗。
尤其是那些拥有武器、修习过剑法的骑士们,更是让他们的队伍一下折损了近千人。
不管内心是否有过恐惧……为了荣誉和忠诚,骑士和卫兵悉数战死。
作为报复,他们将骑士一家全杀干净了,然后剖开腹部,掏空内脏,最后挂在城郊的绞刑架上作为示威。
“也就是说,奥尔伯里的城堡里,现在住了至少八百名叛军。”
对于这种“受害者终成加害者,挥刀向更弱者”的悲剧,没有陷入那样绝望的境遇的奥利弗,虽然内心感到压抑,也并不准备对此做任何评价。
他现在只想考虑莱纳的事。
评估这些人对莱纳的潜在威胁,再决定对策。
奥利弗兀自在纸上写写画画着,若有所思道:“剩下的奴隶呢?连莱纳都有近万名奴隶,按常理说,奥尔伯里城只会比我们更多。”
为什么没有加入?
是不敢,还是,没来得及加入?
出乎他意料的是,福斯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尊敬的殿下,那是因为愚蠢的布托尔子爵,将大多数奴隶都卖掉了。”
奥利弗难以理解道:“卖掉了?”
福斯微微颔首:“在秋收结束后。”
在寒冷的冬天,很多奴隶都活不下来,而他们能干的活计也十分有限。
就有些吝啬又恶毒的领主,为了不在他们身上“浪费”过冬时要损耗的粮食,在赶着完成秋收后,就把他们急急忙忙地卖掉。
奴隶的价格总是在夏冬最低,春秋最高的。
就算秋天赶着卖了,再在冬天时买回来,的确可以赚个差价……但很少有领主会为了那数额不算大的利润,大费周章地去做。
但由于粮价越来越高,奴隶的价格也变得越来越低,才让不少领主打起了这样的歪主意。
反正,只要留下身体最强壮的那批奴隶,足够完成初期的春耕就好了。
讽刺的是,也正是他们发起了这场叛乱。
福斯冷静道:“剩下的,都是布托尔子爵没能卖出去的奴隶。”
老弱病残,既卖不掉,也受那些相对身强力壮些的奴隶的排挤,冬天恐怕也很难有活路。
跟稍微有些资产和一定见识的平民不同,奴隶们极少敢离开领主所在的城市的。
而在他们有限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经历“领主被奴隶杀了”的事,惊慌失措下,只能跟待宰的羔羊一样,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城堡里的叛军对他们漠不关心——从他们对贵族挥起武器的那一刻,就跟曾经的同伴彻底划清了界限。
不屑对他们动手,但也不可能对他们施予任何援助。
听完这些后,奥利弗皱了皱眉:“福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农田被烧毁了,平民跑光了。
幸存的奴隶不知道能活多少,而城堡里的近千叛军,就像陷入最后的狂欢般地毫无节制地消耗着有限的粮食。
就算新王卡麦伦还自顾不暇,以至于王城没空搭理这座位于南边的小城市,一时间不会派兵来镇压收复……
明年开春后,粮食耗尽的这些人,又打算怎么办?
想必不可能老老实实去种地,也不可能殚精竭虑地重新规划管理。
最晚明年春天。
奥利弗有种强烈的预感……奥尔伯里的叛军,或许很快就会把下一个目标定在莱纳了。
福斯微微颔首。
奥利弗轻轻地叹了口气。
察觉到他心情的变化,原本老老实实趴在他腿上假寐、充当一只大取暖器的大猫,忽然稍稍起身,仰起脖颈,抬眸看他。
纯净无暇的金瞳里带着深深的关切,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奥利弗下意识地微弯唇角,安抚性地摸了摸祂那毛茸茸的温暖背脊:“是个麻烦。”
“但……”他顿了顿,莞尔一笑:“也是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