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辞走后小半月。
这日, 雁门,暮霭沉沉之际。
昏黄的日光将灰白的城墙染了一层淡淡的金黄。
城楼之上有士兵把守,厚重的城门正大开着, 来往人不绝。
因着已至傍晚, 再过不久便要关城门, 故而有赶犊车的急着出关的, 有带着皮料香料着急入城的,众人面上皆是神色焦急。
城门外是一片飞沙扬砾,朔风呼啸, 卷起的层层黄沙不稍半刻便能教人迷了眼。
城门内站着一行查看往来路引文书的士兵。
李行澈亦在其中, 一手按在佩刀之上,正沉眉一一查看文书, 逢驾车赶犊之人必要将人唤下来查问、上车查验,事无巨细, 皆无遗漏,虽年岁尚轻, 却已有李宥七分沉稳威严之态。
站在李行澈身侧不发一言正用心学着的,便是阿迎。
李行澈原是一月前来的, 前几日李宥来书信。
信上说他随李云辞一道去金陵城, 让李行澈务必守好雁门, 不得有半丝松懈。
与那封信一道来的, 还有阿迎。
二人原在雍州城时便是一道上的学堂,故而再见,自然是热切非常。
原少年人,志同道合者,意气相投。
因着李行澈已在雁门一月有余,阿迎自然耳习目染, 事事以李行澈为标杆。
城门的另一边,是以李诚如为首的一群士兵。
李诚如原是雍州城巡防统领,因着屡屡犯错,被李云辞罚至看守雁关城门。
先头李行澈不曾来时,一些惯会躲懒的便以李诚如马首是瞻,平日里轮上值便早早得关了城门早早歇息。
只如今李行澈来了,与阿迎二人那般恪守尽忠,自然教一行人瞧不过眼。
雁门条件艰苦,白日里炎热异常,到晚间又是天寒地冻,故而在这处守城门之人,待落了城门必定是要吃些酒水暖暖身子的。
可那头李行澈早一刻落城门都不肯应,自然惹得一些人怨声载道。
李诚如正瞧着一位赶犊车之人的路引,望了望后头排了老长的队伍,便
也不曾多问,合上路引大手一挥,这便是放行了。
那人连连道谢,不曾想,人还没有回犊车上,便被李行澈叫住了。
李行澈手按佩刀,行至犊车跟前,横臂道,“且慢。”
那人见状,一时怔楞,只赔笑道,“这位官爷,车上原是些茶叶,快要入秋了,变了季茶叶也要走味的,赶着要送出关外去。”
一旁的李诚如面色已不多好看,原是他要放行之人,如今却被李行澈拦了下来。
虽说他眼下在守城门,可到底先头是雍州城巡防统领,竟落得被一个黄口小儿呼三和四。
那头李行澈目不斜视,接过那人的路引文书细细查看,见不曾有什么疑问,便行至犊车旁,抬手颠了一下犊车上头几口麻袋的重量,继而解开一个麻袋的尾部,探手入内查看,见果然是些才炒干不久的茶叶,这才交还了路引,将那人放出了城门。
随后,李行澈转过身,朝李诚如顿首作揖,声音仍旧掺了一些稚气,“李大人,方才得罪了,只军令不可违。”
李诚如闻言,面上挂了不达眼底的笑意,摆手轻哼道,“我如今哪里是什么李大人,军衔不及小李将军,小李将军才是前途无量。”
“不敢当,行澈初来乍到,诸事不明,一切皆要靠李大人指点。”
二人这般寒暄后,李行澈便又回身行至阿迎身旁。
因着这一遭,李诚如那头便再不好随意放人。
可李诚如身后的一行人却看不过眼,“我瞧着毛都没长齐,仗着他老子是李宥,便在这里颐指气使,做给谁瞧呢。”
“就是,立威立到这处来了,我守城门的时候,他还在喝奶呢!”
此话一出,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笑声传至李行澈阿迎那头,免不得要循声望过来。
李诚如见状,抬手挥了挥,“罢了罢了,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李诚如眼波微转,复道,“今夜是咱们几个值夜,待落了城门,晚上我请大家吃酒!”
至此,一行人对李诚如更是吹捧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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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过了一个时辰,日头已落了山,李行澈当即吩咐落城门。
随即便听得“嗡昂”之声,厚重的城门缓缓阖上了,挂上粗沉的门闩,今日的值便当完了。
李行澈与阿迎行至李诚如跟前,有节有礼,“今夜便有劳李大人与诸位了。”
至此,遣了身后另跟着的一行人,便与阿迎一道策马回了。
那阿迎回身望着李诚如一行人,心下不岔,“他们那样说你,你不曾听见?”
李行澈目不斜视,面色淡然,“听见了。”
“既听见了,你竟不恼?”
李行澈一时默然,“嘴长在他们身上,可便是教他们说开了花,我也不会少块肉。”
说罢,唇边扬起笑意,“晚膳用什么?今日这一顿我来请。”
二人相视而笑,遂策马向一茶馆去了。
此处不似雍州城那般有那样多的流萤楚馆,便是茶楼里头的菜色也不比雍州城那般有吃头。
初来乍到之人定然是用不惯,可李行澈和阿迎二人从不曾抱怨过。
二人至茶馆,因着怕饮酒误事,便也不曾要酒水,只点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一屉包子,一碟子牛肉。
“今日是李诚如他们一行人值夜?”
李行澈点了点头,“白日辛苦,怕到时候李大人他们睡过去了,届时我二人各去巡一回。”
阿迎笑道应下,“成,你前半夜,我后半夜。”
“还是我后半夜罢,睡着了再起忒难受,你才刚来雁门不久,想来还不惯的。”
阿迎闻言,咧开唇角一笑,抱拳谢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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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的夜晚是灰蒙蒙的,只余一轮钩月挂在城墙之上,月影婆娑,银辉洒下来,甫得满眼的黄沙都披上了一层薄纱一般,薄纱随风起舞,层层叠叠环绕不绝。
城墙之下,李诚如正与手下的一群士兵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
几人酒水下肚,说话便愈发没有顾忌了。
“不是我们要与李行澈一般见识,而是他这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回回碰上他
轮值之时便害得我们要晚落城门。”
既有人开了话头,便有人附和道,“晚落城门便也罢了,今日竟欺负到您头上了,若是日后您官复原职,可得教教他如何做人。”
这话是对着李诚如说的,从前他李诚如还是雍州城巡防统领之时是何等的风光,哪里会似如今这般在关口黄沙满面吹着冷风。
李诚如眼波流转,却不应声,只哂笑着示意身旁之人再替大家倒满。
夜色渐浓。
雁门此处,皆是烈酒,渐渐地酒水吃多了有了醉意更是口无遮拦,“原也不怪李行澈那小子没有教养,你们还不知晓吧?他老娘老早便死了,指望谁人能管教他?”
闻言,众人一片哄笑。
城楼的拐角,一少年隐在那处,垂在身侧的手置于佩刀之上,将刀柄紧紧握住,劲瘦的手背之上青筋皆冒了出来。
半晌,少年不曾上前,回过头走了。
待行至营砦,掀开幕帘入内,李行澈还不曾困觉,见着阿迎回,倒是一愣。
“怎得这样快。”
阿迎面色不愉,也不多言,合着便躺在床榻之上了。
李行澈见状,“可是李大人那一行人又给你吃了什么话柄头?莫放在心上,皆是为大历朝镇守边关,不用在意这些口角。”
阿迎闻言,又在床榻之上翻了个身,半晌,才闷声道。
“行澈,我自小亦是跟着祖母过活,父母亲长什么样我都不曾见过,后来与祖母亦走散了,我自问做不到你这般将一些腌臜之言视若等闲……”
营砦外嘈杂的虫鸣之声透了进来,又是一默,“我总想,我运气真是好,我原也不是雍州人,我家乡那头亦在征兵,可那些人畏强欺弱扒高踩低,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总觉得要想法子来雍州,来梁王殿下麾下,以殿下马首是瞻,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为百姓之人。”
“后来,我遇着了你们,便以为世上之人皆同你们这般,今日才知晓,便是一方水土,人与人亦是判若云泥。”
说到此处,阿迎从床榻之上爬起身,一手撑着床沿,“
可我何其有幸,能认得你,能认得你父亲,能认得梁王殿下,我想过了,日后不管那些人如何,便只管做好自己,无愧于心便是。”
那头李行澈闻言,亦站起身,行至阿迎身侧,“从前都不曾听你说过这些。”
抬手拍了拍阿迎的肩膀,唇边绽开笑意,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若你不嫌弃,日后我二人便是异姓兄弟。”
阿迎眸中一震,显然不曾想到他那样的出身,还曾当过小贼之人,竟能与李宥之子称兄道弟,当即颤抖了双唇应道,“你若不嫌弃,日后你便是我阿兄!”
二人相视一笑,将今日所有的不愉皆扫空了去。
两位一心为雍州百姓的赤忱少年,便这样结了异姓兄弟。
“你先歇着罢,我去转转。”李行澈穿戴还衣甲,拿好佩刀转身朝阿迎说了一句,便掀开幕帘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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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黑鸦“呀——呀——”得叫着,嗓音粗劣又嘶哑。
灰白的蟾光洒在城墙底下,将那群喝得东倒西歪之人映得丑态毕露,只一人还不曾醉得昏睡过去。
这人便是李诚如。
一手支着脑袋,撑在桌面上头,身形摇摇晃晃,俨然下一刻便要如其他人一般瘫软过去,却不多时,复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是一片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他原就消瘦,自来了雁门,面上更是无二两肉,月光定于李诚如的面上,称得他嶙峋的面颊诡异古怪。
李诚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至身边那几个方才与他一道吃酒的几人,佯装不经意地抬手“啪”得一声打至那些人的脑袋上头。
只那些人睡得沉如死猪,莫说是被打了头,便是拿了刀来一刀结果了,想来也不会叫唤一声。
李诚如一声嗤笑,随即稳了身形,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那步履趔趄的模样?
抬眼望了望时辰,继而转身往城门那处去了。
架住城门的门闩委实沉得很,原三个男子合抱才勉强能将其拿下,故而李诚如眼下凭一己之力委实吃力得很。
待将那门闩搬下时,已大汗
淋漓,额间皆是豆大的汗珠簌簌滚落。
李诚如一手扶着城门轻喘着,心跳“蹬蹬”得跳着,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却不过喘息了半晌,便再不敢耽搁,复去推那城门。
三人厚的城门沉重无比,李诚如牙关紧叩额间青筋直爆,好一会儿,终将城门推开了一条够二人并肩过的缝。
李诚如却不敢多喘息,不过深吸了几口气,便又蓄力去推城门。
正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李大人,你在做什么。”
嗓音带着低沉,却是稚气未脱。
饶是如此,却仍教李诚如骤然闻声之时身形激颤不已。
心亦是勐得一跳,继而缓缓侧转过头,便见李行澈一手按在佩刀之上,立身在不远处,眉头紧蹙地望着他。
显然,倘或李诚如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若有一个字不对,李行澈即刻便会拔刀。
李诚如的心止不住地狂跳着,险些要从喉间破洞而出。
一时之间,喉间发干,唇口燥热。
他被人抓了个正着。
他竟被一个黄毛小子吓白了脸面。
那种屈辱之感,不亚于先头被李云辞罚至雁门来守城门。
他原是雍州城巡防统领,在雍州城几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人见了他不得毕恭毕敬行顿首大礼,高呼一声“李大人。”
他半生戎马倥偬,眼下至不惑,却因着一时不察的两件事便不顾他先头的功劳将他贬至此地。
心中愤懑之感,不言而喻。
可如今眼看着李行澈步履沉沉,正一步一步的朝他走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舌桥不下,全然不知要如何去应。
正这时,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簇簇之上。
不过一瞬,李诚如倏地松怔下来,随即咧开一个阴沉至极的笑,闪身隐入城门之后躲着。
那头李行澈自然亦听到马蹄之声,面上愕然之际,随即高喊一声。“来人呐——”
话音还不曾落,便跨步向城门出奔去,妄想在城外兵马至前将城门阖上。
可眼下守城之人皆被李诚如灌醉,剩下的兵马皆在营砦,何人能来应。
电光火石之间,李行澈已拔丨出佩刀奔至城门口,可马蹄声转眼亦至眼前。
索性城门不曾大开,只够一匹马跃然而过。
李行澈下意识要去推城门,可城门外马匹壮硕,只见两蹄高悬跃入城中,马匹之上坐着的牵马之人衣着,正是突厥人。
李行澈不及应,只得冲上前挥刀奋力劈向那匹马,便听得一声嘶鸣之声,两条马蹄应声连根齐断,马匹向前坠去,马上的人亦跌落下来。
李行澈追击过去又是一记挥刀,将那人半个头颅砍了下来。
正要回身再去阖城门,可城外的突厥人早已聚集,眼下源源不断的马匹冲入城内,李行澈当即斩下一匹,可身后又是一匹马朝他冲了过来。
霎时,马头连顿都不曾顿一下,径直向李行澈撞了过去。
只一瞬,“砰”的一声,李行澈被撞出去数十丈之远。
最后如一滩软肉一般掷落在黄沙地上头,头着地,当即咳出一口鲜血,满脸血污与泥泞,睁着眼,眸光程亮,奋力朝城门出望去,只口中的鲜血却没有穷尽似的不住地涌出,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撞碎了,口中呜呜得唤着,不似痛吟,不似求救,只连完整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只手缓缓地探向内襟,却再无力气抽出。
至此,李诚如将城门大开,突厥兵马悉数冲入城中……
稀薄寒凉的月光下,李行澈的身子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再也不曾动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9点还有二更。
我发现晋江那个一键感谢营养液的按钮老是会抽,我明明设置好了时间段但是出来又变成当天的了……
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