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炎黄之争考
阪泉、涿鹿之战,《史记集解》引服虔曰:“阪泉,地名。”又曰:“涿鹿,山名,在涿郡。”“在涿郡”三字,当兼指阪泉言之。又引皇甫谧曰:“阪泉在上谷。”张晏曰:“涿鹿在上谷。”予昔主服虔之说,谓神农为农耕之族;黄帝教熊羆貔貅貙虎,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颇类游牧之族。神农居鲁,鲁邻泰山,古代农业,多始山林之间。神农号烈山,盖即《孟子》所谓益烈山泽而焚之者,谓在湖北随县之厉乡者缪也。河北之地,平旷宜牧,谓黄帝以游牧之族而居此,亦合事情。若上谷则相去太远,盖据汉世县名附会也。《水经·漯水注》:“涿水出涿鹿山。东北流,径涿鹿县故城南。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留其民于涿鹿之阿,即于是也。其水又东北与阪泉合。水道源县之东泉。泉水东北流与蚩尤泉会。水出蚩尤城,泉水渊而不流。霖雨并则流注阪泉,乱流东北入涿水。《魏土地记》曰:下洛城东南六十里有涿鹿城。城东一里有阪泉,泉上有黄帝祠。涿鹿城东南六里有蚩尤城。《晋太康地理记》曰:阪泉亦地名也。”要皆附会之说。由今思之,此说仍有未谛。《国语·晋语》云:“昔少典娶于有氏,生黄帝、炎帝。”《贾子·益壤》曰:“黄帝者,炎帝之兄也。”《制不定》曰:“炎帝者,黄帝同父母弟也。”三说符会,《益壤》《制不定》,虽同出《贾子》,然各有所本,故谓炎黄兄弟不同,古人书率如此,不足怪也。决非偶然。然则炎、黄本同族,风气相去,必不甚远。教熊羆貔貅貙虎,不必其为实事。迁徙往来无常处,好战之主类然,如齐桓征伐所至即甚广。设或史乘阙佚,传者亦将谓其迁徙往来无常处矣。不必其民遂为游牧之族。且除此二语以外,亦更无黄帝为游牧之族之征也。阪泉、涿鹿,盖当如《世本》说,谓在彭城为是。《御览·州郡部一》引《帝王世纪》曰:“黄帝都涿鹿,于《周官》幽州之域,在汉为上谷,而《世本》云:涿鹿在彭城南,然则上谷本名彭城。”其曲解真可发一噱。《路史》亦云:“《世本》云:涿鹿在彭城。”《续汉书·郡国志》:上谷郡:涿鹿,《注》:“《帝王世纪》曰:黄帝所都。《世本》云在鼓城南。”王应麟《地理通释》引《世本》亦作鼓,恐误。《汉书·刑法志注》:“郑氏曰:涿鹿在彭城南。师古曰:彭城者,上谷北别有彭城,非宋之彭城也。”师古盖误驳。郑氏实以涿鹿在宋之彭城南也。
《战国·魏策》云:“黄帝战于涿鹿之野,而西戎之兵不至,禹攻三苗,而东夷之民不起,以燕伐秦,黄帝之所难也。”此涿鹿在东方之诚证。《贾子·制不定》又谓炎黄“各有天下之半”,又隐见其一在东,一在西矣。《孟子》言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驱虎豹犀象而远之。《滕文公》下。而《周书》言武王狩禽,猫虎熊羆,数至千百。《世俘》。则古者东方之地,本多禽兽之区,盖承水患之后,所谓“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也。见《孟子·滕文公》上。奄即鲁,固与彭城相近矣。《索隐》引皇甫谧曰:“黄帝生于寿丘。”《正义》云:“寿丘,在鲁东门北。”
《论衡·率性》云:“黄帝与炎帝争为天子,教熊羆貔虎,以战于阪泉之野。三战得志,炎帝败绩。”《吉验》云:“传言黄帝妊二十月而生,生而神灵,弱而能言。长大,率诸侯,诸侯归之。教熊羆战,以伐炎帝,炎帝败绩。性与人异,故在母之身,留多十月;命当为帝,故能教物,物为之使。”其所本者,与《大戴记》《史记》略同,然不必即《大戴记》《史记》也。史公言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此所谓传,盖儒家之说,然仍留神话之迹。亦可见据教熊羆貔貅貙虎之文而断黄帝为游牧之族者,未免失之早计也。教熊羆貔貅貙虎之说,或因蚩尤牛首而然,见《述异记》一条。
《史记集解》引《皇览》云:“蚩尤冢在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名为蚩尤旗。肩髀冢,在山阳郡巨野县重聚。大小与阚冢等。传言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黄帝杀之,身体异处,故别葬之。”《水经·济水注》引略同。高七丈作七尺。案《续志注》引《皇览》亦作七丈。地皆与彭城近。《路史》引《启筮》云:“蚩尤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案蚩尤叛父,见《少昊考》条。空桑近鲁,疑为神农氏后裔所处,蚩尤灭之,迁于涿鹿,黄帝又灭蚩尤,而因其旧都也。
《史记》谓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又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前引《论衡·率性》及《大戴记·五帝德》,皆与《史记》所本略同,然有战于阪泉之文,而无战于涿鹿之事。《贾子·益壤》云:“炎帝无道,黄帝伐之涿鹿之野,血流漂杵,诛炎帝而兼其地,天下乃治。”《制不定》云:“黄帝行道,而炎帝不听,故战涿鹿之野,血流漂杵。”则蚩尤、炎帝一人,阪泉、涿鹿一役,《史记》盖兼采两书,而夺一曰二字也。《周书·史记》谓阪泉氏“徙居至于独鹿”,疑阪泉为神农氏或蚩尤旧号,涿鹿则其新居。蚩尤既灭神农氏,后裔遂袭其位号,故传者混二人为一,黄帝实只与蚩尤战,未尝与神农氏战也。《战国·秦策》亦云:“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
黄帝遗迹,又有在今陕西境者,盖出附会。《封禅书》载公孙卿之言,谓:“黄帝郊雍上帝,宿三月。鬼臾区号大鸿,死葬雍,故鸿冢是也。其后黄帝接万灵明廷。明廷者,甘泉也。所谓寒门者,谷口也。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明明极不经之语,乃处处牵引地理以实之,真俗所谓信口开河者也。乃《五帝本纪》谓“黄帝崩,葬桥山”。《汉书·地理志》亦云:上郡:肤施,《注》云:“有黄帝祠四所。”阳周,《注》云:“桥山在南,有黄帝冢。”《武帝纪》:元封元年,“祠黄帝于桥山”。亦见《郊祀志》。盖帝王之所信,则无冢者可以有冢,而祠祭且因之而起矣。史实之淆乱,可胜道哉!《汉书·王莽传》:“遣骑都尉嚣等分治黄帝园位于上都桥畤,虞帝于零陵九疑,胡王于淮阳陈,敬王于齐临淄,愍王于城阳莒,伯王于济南东平陵,孺王于魏郡元城。使者四时致祠。”案上都当作上郡。桥畤,师古曰:“桥山之上,故曰桥畤也。”
《水经·河水注》:“《魏土地记》曰:弘农湖县,有轩辕黄帝登仙处。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之下。有龙垂胡于鼎,黄帝登龙,从登者七十人,遂升于天,故名其地为鼎胡。荆山在冯翊,首山在蒲坂,与湖县相连。《晋书·地道记》《太康记》并言胡,县也,汉武帝改作湖。俗云:黄帝自此乘龙上天也。《汉书·地理志》曰:京兆湖县,有周天子祠二所,故曰胡。不言黄帝升龙也。”此等不经之说,郦道元已辨之矣。
《渭水注》云:横水:“西北出泾谷峡。又西北,轩辕谷水注之。水出南山轩辕溪。南安姚瞻以为黄帝生于天水,在上邽城东七十里轩辕谷。皇甫谧云生寿丘,丘在鲁东门北。未知孰是也。”又渭水:“又东过陈仓县西。”《注》云:“姚睦曰:黄帝都陈言在此。”赵氏一清曰:“上云南安姚瞻,此云姚睦,未知即一人也?抑误字也?”案《路史》引姚睦云“黄帝都陈仓,非宛丘”,则睦似非误字。然谓黄帝都陈仓,要亦附会之说也。《洧水注》:“洧水又东径新郑县故城中。皇甫士安《帝王世纪》云:或言县故有熊氏之墟,黄帝之所都也。”《史记·五帝本纪集解》引徐广曰:“黄帝,号有熊。”谯周曰:“有熊国君。”案《大戴记·帝系》言昌意产颛顼,颛顼产老童,老童产重黎及吴回,吴回产陆终,陆终氏娶于鬼方氏,产六子,其四曰云郐人,郑氏也。重黎、吴回,相继居祝融之职。《史记·楚世家》言季连之苗裔曰鬻熊,实即祝融异文。其后熊丽、熊狂等,世以熊为氏。盖云郐人亦有祝融之号,或但称熊,其地遂称有熊之墟也。实与黄帝无涉。
《五帝本纪》又言:黄帝“披山通道,未尝宁居。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空桐,《集解》引韦昭云:“在陇右。”鸡头,《索隐》云:“后汉王孟塞鸡头道,在陇西。一曰崆峒山之别名。”《正义》云:“《括地志》云:空桐山在肃州福禄县东南六十里。《抱朴子·内篇》云:黄帝西见中黄子,受九品之方,过空桐,从广成子受自然之经,即此山。《括地志》又云:笄头山,一名崆峒山,在原州平高县西百里,《禹贡》泾水所出。《舆地志》云或即鸡头山也。郦元云盖大陇山异名也。《庄子》云广成子学道崆峒山,黄帝问道于广成子,盖在此。按二处崆峒皆云黄帝登之,未详孰是。”《路史》云:“空同山,在汝之梁县西南四十里。有广成泽及庙。近南阳雉衡山。故马融《广成赞》云面据衡阴。”案《路史》之说是也。近人钱宾四撰《黄帝故事地望考》,亦主是说。钱氏又云:“熊山,即封禅书齐桓南伐至召陵所登,乃卢氏南之熊耳也。《水经》:渭水出河南密县大騩山。《注》:大,即具茨山也。黄帝登具茨之山,升于洪堤山,受《神芝图》于华盖童子,即是也。”地亦于雉衡、熊耳为近。黄帝踪迹,至此已为极远矣,必不能至秦陇也。釜山,《正义》引《括地志》云:“釜山在妫州怀戎县北三里。”此又因涿鹿在上谷之说而附会。《左氏》昭公四年,司马侯曰:“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无兴国焉。恃险与马,不可以为固也,从古以然。”可破涿鹿在上谷及涿郡之说矣。
吾昔谓炎帝为耕农之族,好和平,黄帝为游牧之族,乐战斗,其说虽属武断,然谓炎、黄之际,为世变升降之会,则亦不尽诬也。《商君书·画策》曰:“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农既殁,以强胜弱,以众暴寡,故黄帝内行刀锯,外用甲兵。”《庄子·盗跖》曰:“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又《至乐》曰:“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战国·赵策》曰:“宓牺、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擅杀》曰:“今足下以汤、武为不义,然则足下之所谓义者,何世之王也?则答之以神农。”皆可见炎、黄之际,世变转移之亟也。盖为暴始于蚩尤,而以暴易暴,实惟黄帝。
炎黄之争,人皆知之,然古又有谓黄帝胜四帝者。《御览·皇王部四》引《蒋子万机论》曰:“黄帝之初,养**民,不好战伐,而四帝各以方色称号,交共谋之。边城日惊,介胄不释。黄帝叹曰:夫君危于上,民安于下;主失于国,案失同佚。其臣再嫁。厥病之由,非养寇邪?今处民萌之上,而四盗亢衡,递震于师。于是遂即营垒,以灭四帝。向令黄帝若不龙骧虎变,而与俗同道,则其民臣亦嫁于四帝矣。”《万机论》非可信之书,然《孙子·行军》篇云:“凡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则其说自有所本也。惜其详不可得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