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共工、禹治水
《礼记·祭法》言：“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而《周语》以共工与鲧并列，谓其治水无功。此成败论人之辞，非其实也。《书·皋陶谟》载禹之言曰：“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九者数之极，九川但言其多；四海谓中国之外；云“浚畎浍距川”，则但开通沟渎耳，初未有疏江道河之事也。此盖禹治水实迹。《禹贡》篇末云：“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与《周语》所谓“封崇九山，决汩九川，陂障九泽，丰殖九薮，汩越九原，宅居九隩，合通四海”者，同为泛言无实之辞，盖皆相传旧文。其前分述九州治迹，及道山道水之文，则皆后人所附益也。此等附益之文，参观诸子，颇有可以互证者。《孟子·滕文公》上篇云：“禹疏九河，沦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下篇云：“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管子·轻重戊》云：“夏人之王，外凿二十蝱，渫七十湛；疏三江，凿五湖，道四泾之水，以商九州之髙，以治九薮。”《墨子·兼爱》中篇云：“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以泄渠孙皇之水。北为防原、泒，注后之邸嘑池之窦；洒为底柱，凿为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东方漏之陆，防孟诸之泽；洒为九浍，以楗东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南为江、汉、淮、汝，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于越与南夷之民。”《庄子·天下》曰：“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吕览·爱类》云：“昔上古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河出孟门，大溢逆流，无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尽皆灭之，名曰鸿水。禹于是疏河决江；为彭蠡之障，干东土；所活者千八百国。”《新书·修政语》上篇云：“环河而道之九牧，凿江而道之九路，洒五湖而定东海。”《说苑·君道》《淮南·要略》略同。《淮南·本经》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淮流通，四海溟涬。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阙，道廛、涧。”《人间》云：“禹凿龙门，辟伊阙。”《修务》云：“禹沐浴淫雨，栉扶风，决江疏河，修彭蠡之防。乘四载，随山刊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国。”皆就己所知之地理，极意敷陈，而不计其实，《禹贡》特其尤甚者耳。《说文·川部》云：“州，水中可居者。昔尧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故曰九州。”此乃州字本义。后土之所平，禹之所同，皆不过如此。《孟子》述水患情形曰：“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滕文公》上。又曰：“龙蛇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滕文公》下。《淮南》云：“民皆上丘陵，赴树木。”《本经》。又曰：“时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积薪，择丘陵而处之。”《齐俗》。其言治水之功者：《管子》曰：“民乃知城郭门闾室屋之筑。”《轻重戊》。《淮南》曰：“使民得陆处。”《人间》。固无异于后土之所为。其为禹之佐者：禹自言之曰：“暨益奏庶鲜食。”“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蒸民乃粒。”《皋陶谟》。《孟子》亦曰：“益烈山泽而焚之。”“后稷教民稼穑。”《滕文公》上。此亦厉山氏之子之所为耳，柱固先弃而为稷，厉山亦即烈山也。禹、益、弃之功，何以过于前人哉？而一蒙湛乐淫佚之名，一见称以明德之远，则甚矣世之有成败而无是非，而书之不可尽信也！
知《禹贡》、诸子所言禹事，皆以意敷陈之辞，则知鸿水之患，实未及于西方。河患情形，古今一也。诸书侈言凿龙门，通砥柱，辟伊阙，道廛、涧者，以当时人民，避水西迁，所见奇迹，实以龙门砥柱为大；而西河、伊、洛，又为有夏之居故耳。《淮南·地形》云：“阖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水道八千里，通谷。其名川六百，陆径三千里。禹乃使大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凡鸿水渊薮，自三百仞以上，二亿三万三千五百五十里。有九渊。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时则》云：“中央之极，自昆仑东绝两恒山。日月之所道，江汉之所出，众民之野，五谷之所宜，龙门、河、济相贯，以息壤湮洪水之州。庄逵吉云：“《太平御览》此下有注云：禹以息土湮水，以为中国九州。州，水中可居也。”东至于碣石，黄帝后土之所司者，万二千里。”《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云：“禹乃案《黄帝中经历》，盖圣人所记。曰：在于九山，东南天柱，号曰宛委。赤帝在阙。其岩之巅，承以文玉，覆以盘石。其书金简，青玉为字，编以白银，皆瑑其文。禹乃东巡，登衡岳，血白马以祭，不幸所求。禹乃登山，仰天而啸。因梦见赤绣衣男子，自称玄夷苍水使者。闻帝使文命于斯，故来候之。非厥岁月，将告以期，无为戏吟。故倚歌覆釜之山，东顾谓禹曰：欲得我山神书者，斋于黄帝岩岳之下三月。庚子，登山，发石，金简之书存矣。禹退，又斋三月。庚子，登宛委山，发金简之书。案金简玉字，得通水之理。复返归岳，乘四载以行川。始于霍山，回集五岳。遂巡行四渎。与益、夔共谋。行到名山大泽，召其神而问之山川脉理，金玉所有，鸟兽昆虫之类，及八方之民俗，殊国异域土地里数。使益疏而记之。故名之曰《山海经》。”又云：“于是周行宇内。东造绝迹，西延积石，南踰赤岸，北过寒谷。回昆仑，察六扈，脉地理，名金石。写流沙于西隅，决弱水于北汉。青泉、赤渊，分入洞穴。通江东流，至于碣石。疏九河于涽渊，开五水于东北。凿龙门，辟伊阙。平易相土，观地分州。殊方各进，有所纳贡。民去崎岖，归于中国。”其敷陈与诸子书同，而又杂以荒怪。然《洪范》云：“鲧湮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禹贡》云：“禹敷土。”《商颂》亦云：“禹敷下土方。”实与《淮南王书》《吴越春秋》，暨前条所引《山经》之言相通。盖古事之传于后者，仅有极简略之辞，如敷土之类。其详，皆后人以意附会，而荐绅先生之言，与齐东野人之语，遂至于大有径庭。若能深窥其原，则知其所附会者不同，而其为附会，初无以异。楚固失矣，齐亦未为得也。西方史家有言曰：“史事者，众所共信之故事也。”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以息壤湮洪水者，谓以土填平低洼之区也。《山海经》言术器复土壤以处江水。复，即《诗》“陶复陶穴”之复，则就平地增髙之也。此盖古代治水诚有之事，抑亦其恒用之法。神话中仍有人事，犹之寓言中之名物，非可伪造也。太子晋言共工堕高堙卑，即取土壤以填低地之事。其云壅防百川，壅者遏绝之；欲堙卑，斯必不免于壅川矣。防者，筑为堤防，《史记》所谓鲧作九仞之城以障水也。然则鲧与共工，徒知壅防湮复，而不知疏道，此其所以终败，而禹所以克成功与？夫如是，后土安能尸平九州之名，而为百世所禋祀也？然则禹之所以克享大名者，黄帝之族战胜共工之族，乃举洪水之患，治水之劳扰，悉蔽罪焉，而功则皆归诸禹也；抑禹之时，沉灾久而自澹也；不则避水西迁，渐抵河洛，其地本无水患也；三者必居一于是矣，或且兼有之也。其治水之劳，安民之惠，必无以大过于共工可知也。《管子·揆度》曰：“共工之王，水处什之七，陆处什之三，乘天势以隘制天下。”则共工氏实居水乡，后土之能平九州，犹今荷兰人之与水争地也，其劳必不让于禹矣；其为民之所禋祀也，宜哉。《管子》又曰：“至于黄帝之王，谨逃其爪牙，不利其器。烧山林，破增薮，焚沛泽，逐禽兽，实以益人，然后天下可得而牧也。”《揆度》。又曰：“黄帝之王，童山竭泽，有虞之王，烧曾薮、斩群害以为民利。”《轻重戊》。烧山林、破增薮、焚沛泽者，益烈山泽而焚之也。焚之则山童矣。谨逃其爪牙、不利其器者，以焚烧逐禽兽，不利其器以与之斗也。前此盖尝与之斗矣，不如焚烧之之善也。竭泽即禹之浚川，斩群害则其刊木。然则禹治水之法，前人久用之矣。故曰：洪水至禹而平，非沉灾之久而自澹，则西迁之业至禹而成也；而共工与鲧皆被恶名，必非其实矣。
《淮南》言“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空桑在鲁，已见《少昊》条。《禹贡》言九州治迹，惟兖州独有降丘宅土之文，亦古史实迹之仅存者也。然则西迁之业，必至禹而大成；尧都晋阳，必非事实。《尧典》《皋陶谟》皆言洪水怀山襄陵，所谓山陵，亦水中州渚耳，非真出孟门之上也。《吕览》言黄、炎固用水火矣，《荡兵》。得毋是时水灾方甚，战时多决水以灌敌；而火攻之法，亦或得之烈山泽之余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