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五)释知之极
《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主》。欲蔽聪塞明,委心任运,以全其生。《荀子》曰:“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以浃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学,老身长子,而与愚者若一,犹不知错,夫是之谓妄人。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也,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故学者以圣王为师。”《解蔽》。则欲强立一境焉以自画,皆非也。夫人之求知,心之欲也。强抑其心,使之不与物接,以是为养生,吾见其戕贼其身而已矣。若曰:有能“尽伦尽制”者,吾可以之为极焉。则未学,安知其为“尽伦尽制”乎?故曰:二子之说皆非也。
二子之弊,皆由误谓理在于外,睹夫事物之纷纭也,伦理之繁赜也,怵于终身求之,有不能尽,乃欲为是暴弃之计,自画之图;而不知所谓理者,皆在于吾心,而非在于外也。今有二人,同室而处,甲之所知者,乙弗知也;乙之所慕者,甲弗慕也;假有丙丁戊己,其相异也亦然。谓其所直之境有异可乎?故曰:理在吾心也。然人之心,又非自由也。处危弱之国,则思为守御之谋;直凶饥之岁,则欲作富民之计;孔子不言生老病死,释迦不言井田封建,所居之国异也,所直之时异也。然则人所求知,乃其所求之大小多少一视乎其所处之境,一视乎其人心力之强弱。若曰:外境有定,欲求尽知,则生民以来,未有其人。若怀是计,是为狂易,岂徒愚昧而已。庄、荀二子之论,自谓能为求知者立之极,而不知其陷于大愚也。
朱子《大学补传》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其言深切著明,乃昧者必欲诘其豁然贯通,将在何日,此则因人而异,岂能刻期以计哉?人所求知,本非无限,就其所求者,而旦旦用力焉;久之,必自觉有此一境,此无论所求者为何事而皆可以共喻者。若其为学数十年,仍觉茫无把握,则非由于外境之繁,而实缘其心力之弱。遇此等人,自可教以陆子之法,先发其本心之明,大纲提挈来,然后细细理会去。虽大纲已提挈在手,而细细理会之功,仍不可辍;固不当如庄子之自弃,亦不宜如荀子之自画也。若用王阳明之法,以良知为主,随时磨练而即以是为行为之准则,则尤能将朱、陆二子之道,打成一橛。故学至朱、陆二子出,而沉潜高明者,皆可得所遵循;至王子出,而钝根利根皆出一途,澈上澈下更无二致矣;若庄、荀二子之论,则直是浅陋可笑。世每震于先秦诸子之名而不敢议,而不知诸子书中,精绝处固多,粗浅者亦不少,此是时代为之,不宜菲薄古人,然亦不宜轻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