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唐、虞、夏都邑三
《周书·度邑》云：“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无固，其有夏之居。”此为言夏代都邑最古者。《汉书·地理志》颍川郡阳翟《注》云：“夏禹国。应劭曰：夏禹都也。臣瓒曰：《世本》禹都阳城，《汲郡古文》亦云居之，不居阳翟也。师古曰：阳翟本禹所受封耳，应、瓒之说皆非。”案古代都邑，只能得其大概，区区校计于数十百里之间，实为无当。《周官》大司徒之职曰：“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注》云：“郑司农云：土圭之长，尺有五寸。以夏至之日，立八尺之表，其景适与土圭等，谓之地中，今颍川阳城地为然。”《疏》云：“颍川郡阳城县，是周公度景之处，古迹犹存。案《春秋左氏》，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欲以为都。不在颍川地中者，武王欲取河洛之间形胜之所，洛阳虽不在地之正中，颍川地中，仍在畿内。”指阳城度景之处为周公古迹，自近附会，然司农所说，必古天官家言，阳城为古名都可知。都洛阳，阳城在畿内；都颍川，阳城不亦在畿内与？古迁徙易，商、周之先皆屡迁，夏人何独不然？故言夏都，谓大致在今伊洛之域可耳，必欲凿指为今某郡某邑，必无当也。况夏代创业未几，即有五观之乱，继以羿、浞之篡，都邑又能保其无移徙邪？
《国语·楚语》云：“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启有五观，汤有太甲，文王有管、蔡。”《韩非子·说疑》汤作商，文王作武王，余同。《左氏》昭公元年则云：“虞有三苗，夏有观扈，商有姺、邳，周有徐、奄。”似一以人言之，一以地言之。然古地名与氏族名多不别，特后人知其地者，则以为地名，不知其地者，则以为氏族名耳。《左氏》杜《注》云：“观国，今顿丘卫县。”昭元年。卫，本汉东郡观县，后汉光武更名，晋属顿丘郡，北魏曰卫国。《汉志注》引应劭曰：夏有观扈。《水经·河水注》曰：“浮水故渎，又东南径卫国邑城北。又东径卫国县故城南古斟灌。《巨洋水注》亦云：“薛瓒《汉书集注》云：案《汲郡古文》相居斟灌，东郡观是也。”案观、灌非一地。《汉志注》引应劭，仅云“夏有观扈”，郦氏牵合为一，似非。郦氏又以己意论之曰：“余考瓒所据，今河南有寻地，卫国有观土。《国语》曰启有五观，谓之奸子，五观盖其名也。所处之邑，其名曰观。皇甫谧曰卫地，又云夏相徙帝丘，依同姓之诸侯于斟灌、斟寻氏。即《汲冢书》云相居斟灌也。既依斟寻，明斟寻非一居矣。是盖寓其居而生其称，宅其业而表其邑。未可以彼有灌目，谓专此为非；舍此寻名，而专彼为是。”亦近调停无据。应劭曰：夏有观扈，即此城也。”《淇水注》云：“径顿丘北。又屈径顿丘县故城西。《古文尚书》以为观地矣。”杜预、应劭盖同用《古文书》说。此说似仅据汉世县名附会，无确据。《周书·尝麦》曰：“其在殷之五子，忘伯禹之命，假国无正，用胥兴作乱，遂凶厥国。皇天哀禹，赐以彭寿，思正夏略。”此为言五观事最古者。《楚辞》曰：“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汉书·古今人表》云：“太康，启子。昆弟五人，号五观。”《楚语》韦《注》云：“启子，太康昆弟也。”《潜夫论·五德志》云：“启子太康、仲康更立，兄弟五人，皆有昏德，不堪帝事，降须洛汭。”是太康实在五人之内。伪《古文尚书》云“厥弟五人”，则并太康而六矣。此其作伪之伎俩最拙而可笑者也。五人既连太康在内，而《周书》云“遂凶厥国”，则五人必交哄于夏都，而非或据都城、或据观相对敌。夏都所在，王符明言之曰洛汭，实与《周书》相合。乃朱亮甫《集训校释》改殷为启，曰形近而讹。实则启、殷形并不近，且下文明言“忘伯禹之命”，讹为夏则可矣，何由讹为殷乎？盖殷即后世之亳殷，作书者以当时地名道古事也。启子都邑之所在，从可知矣。
或曰：戡五子之乱者为彭寿，非舜时之彭祖则其后裔，其地当在彭城，此无足疑者也。以观在卫国，顿丘不且较亳殷为近乎？是固然。然五观之后，继以羿、浞之乱，所争夺者，仍在河洛，以是知五观之乱，必不能在东方也。何以知羿、浞所争，实在河洛也？案羿、浞之事，见于《左氏》襄公四年及哀公元年。杜《注》释其地云：“寒，国。北海平寿县东有寒亭。”“有鬲，国名，今平原鬲县。”“乐安寿光县东南有灌亭。北海平寿县东南有斟亭。”“东莱掖县北有过乡。戈在宋、郑之间。”“梁国有虞县。”《疏》云：“杜地名言有者，皆是疑辞。”则杜亦本不自信。然言夏事者多据之，遂若羿、浞之乱，绵历青、豫，喋血千里，合从讨伐，轶于桓文矣。其实夏时决无此事也。《左氏》言羿因夏民以代夏政；又引《虞人之箴》，谓其不恢于夏家；又言少康收夏众以复禹之绩；则羿所据者即夏地，所用者即夏民可知。《汉志》北海郡平寿《注》：“应劭曰：古寻，禹后，今城是也。臣瓒曰：寻在河南，不在此也。《汲郡古文》云太康居寻，羿亦居之，桀亦居之。《尚书序》云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此即太康所居为近洛也。又吴起对魏武侯曰：昔夏桀之居，左河、济，右太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河南城为值之。又《周书·度邑篇》曰：武王问太公曰：吾将因有夏之居，南望过于三涂，北瞻望于有河。有夏之居，即河南是也。”《汲郡古文》及《伪书》，虽不足据，然薛氏论夏居河南，饶有理致。盖作伪者亦有所本，不能全属子虚也。谓羿与太康，所居即系一地，亦可见弈所据即夏都矣。五子用失乎家巷，盖谓降为编氓，此必失其都邑而后然，不然无是事也。《史记·夏周本纪正义》引《括地志》云：“自禹至太康与唐、虞皆不易都城。”“故禹城，在洛州密县界。”“故鉏城，在滑州卫城县东十里。”“故鄩城，在洛州巩县西南五十八里。”又引《晋地记》云：“河南有穷谷，盖本有穷氏所迁。”固亦以羿与夏之所争，为在河洛之间也。《史记·夏本纪》曰：“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寻氏、彤城氏、褒氏、费氏、杞氏、缯氏、辛氏、冥氏、斟戈氏。”斟寻氏，《集解》引徐广曰：“一作斟氏、寻氏。”《索隐》曰：“《系本》男作南，寻作，费作弗，而不云彤城及褒。斟戈氏，按《左传》《系本》皆云斟灌氏。”然则戈、灌一地，观、灌非一地也。斟寻盖即《左氏》昭公二十三年“郊溃”之，地在巩县西南，即《括地志》以为故都城所在者也。戈所在不可考，亦不能远至宋、郑之间。南、男、任同音。《春秋》桓公五年“仍叔之子”，《谷梁》作“任叔”，疑即后缗所归，亦即《周书·史记》之南氏也。
《左氏》云：“后弈自鉏迁于穷石。”杜《注》云：“羿代相，号曰有穷。鉏，羿本国名。”此乃臆言之。羿因夏民，夏都不名穷，羿何由忽立有穷之号？则其国本名穷也。穷何地邪？即河南之穷谷邪？则《晋地记》亦以为羿之所迁，不谓为羿之本国也。《路史》以安丰有穷谷、穷水，即《左氏》昭公二十七年楚师救潜，与吴师遇于穷者，当羿之本国。《国名记》。其说盖是。穷、潜地近英、六，为皋陶之后所封。皋陶与其子益，固禹所当授之政者，而戡定五观之乱之彭寿，其地实在彭城，为黄帝以来旧都。盖夏当西迁之初，东方之力犹竞，启虽排益而代之，然一传之后，复为东方强族所篡。羿盖自穷、潜西北出，而据卫城之鉏，其后又据河南之穷谷，至此则深入伊洛之间，而夏民为其所因，夏政为其所代矣。《天问》曰：“阻穷西征，岩何越焉？”此穷，盖即《左氏》所谓穷石，其城亦名穷，《左氏》谓羿之子死于其门者也。《淮南·地形》谓“弱水出自穷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流沙，钱氏以大阳之沙涧水当之，地望颇合。《王制》：“西不尽流沙，南不尽衡山，东不尽东海，北不尽恒山，凡四海之内，断长补短，方三千里，为田八十万亿一万亿亩。”此语当传之自古。“尽”即《中庸》“有余不敢尽”、《左氏》“尽曹地也”僖公三十一年。之尽，今作“儘”。河东之西南隅，固古代开拓所极也。
《左氏》哀公六年引《夏书》曰：“惟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灭而亡。”《注》云：“灭亡，谓夏桀也。”《疏》云：“此《夏书·五子之歌》第三章也。此多帅彼天常一句，文字小异。贾、服、孙、杜皆不见古文，以为逸书，解为夏桀之时，惟王肃云太康时也。”肃与贾、服、孙、杜所言，未知谁得逸书之意。然冀州为古人通指中国之辞，非即《禹贡》冀州，不能以此定其所在。《疏》说颇为通达，唐、虞、夏之都，实不相沿袭也。
《水经·河水注》云：“河水又东径平县故城北。南对首阳山。《吕氏春秋》曰：夏后孔甲田于东阳萯山，遇大风雨，迷惑，入于民室，皇甫谧《帝王世纪》以为即东首阳山也，盖是山之殊目矣。”亦在河洛近境。
《水经注》云：“颍水径其县阳城县故城南，昔舜禅禹，禹避商均，伯益避启，并于此也。亦周公以土圭测日景处。县南对箕山。山上有许由冢。山下有牵牛墟。侧颍水有犊泉，是巢父还牛处也，石上犊迹存焉。又有许由庙，碑阙尚存，是汉颍川太守朱宠所立。”又云：阳翟“县西有故堰，旧遏颍水支流所出也。其故渍东南径三封山北，今无水。渠中又有泉流出焉，时人谓之嵎水。东径三封山东，东南历大陵。西连山，亦曰启筮亭。启享神于大陵之上，即钧台也。其水又东南流，水积为陂，陂方十里，俗谓之钧台陂，盖陂指台取名也。颍水自东径堨阳翟县故城北，夏禹始封于此，为夏国。”《路史余论》云：“《淮南·修务》云：禹生于石。《注》谓修己感石坼胸而生。今登封东北十里有庙，庙有一石，号启母石。应劭、刘安、郭璞、李彤、随巢、王炯、王韶、窦苹等，皆云启母。历代崇祀，亦以之为启母。又有少室姨神庙，登封北十二里，云启母之姨。而偃师西二十五，复有启母小姨行庙。”此等传说，虽不足信，然亦可见夏代传说，在嵩岳附近者实多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