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赵震就被哭声吵醒了。
睁开眼睛一看,是隔壁家的男人死了,老汉正帮着新晋的寡妇料理丧事。
丫头抱着小瓦罐在窝棚里看着,眼圈红红的,一张小脏脸也已经哭花。
眼见赵震起来,丫头掏出昨日的烙饼,直直地递到了赵震身前。
“大个子,俺不要你的饼。但你得答应俺,俺爹要是哪天走了,你得帮俺一起把爹埋了!”
丫头话说得时停时顿,咬着小牙不让自己哭成声来,她故意压着声音,显得奶凶奶凶的。
赵震来的时代人人都有私心,所以老汉的算计、丫头的嫌弃,他都当做理所当然。
只有对方救过自己的事实无法改变,赵震于情于理都想要照顾好这对父女。
把烙饼放回到罐子里,他故意岔开话题道:“这哪是我的饼,明明是昨晚老神仙放的。”
“瞎扯,就是你放的!俺爹原来可是夜不收,你昨天和黄三喜吃酒,俺爹从头一直跟到尾!”眼见这人嘴里没实话,丫头狠狠剜了赵震一眼,但是眼中的泪总归止住了。
赵震这时才把草帘递给她擦眼泪,温声说道:“恩公既然对我有救命之恩,那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以后别说叔的养老送终,就是妹子的嫁妆,我也肯定得给你准备得厚厚的。”
“谁跟你是一家人!”丫头估计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再顾不得什么悲伤,转身就要找她爹告状。
可是一转头,却见老汉还在耐心地安慰小寡妇,丫头一跺脚,就跑过去把老汉拽了回来。
“你说张三刚走,留她一个妇道人家,我去劝劝怎么了。”
老汉虽被拉得踉踉跄跄,但看见赵震已经起身,马上住了嘴。
把自己的竹杖和破碗往他手里一塞,换了副长者面孔道:“大个子,你既蒙老夫救命之恩,当知恩图报,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叫俺李叔就成……”
“爹,今儿庙里可施粥,你再墨迹一会儿,可就连米汤都没了。”丫头再也受不了两人,把小竹棍往地上一敲,自己转身往城中走去。
“对,对,你说我这人就是太好心,光忙活俏寡妇的事,差点把这么大的事忘了!”
老汉狠狠地“责骂”了自己一句,拉着赵震就赶了上去。
虽然如今只有五点,但赵震发现他们还是晚了。
等他们赶到城门左近时,窄窄的入城土道上,进城吃粥的辽民已经排起了看不见头的长龙。
明代登州就设在蓬莱县中,其中水城距旅顺最快一日可达,自天启年辽陷之后,浮海而来的辽东难民早已超过十万之数。
面对前面汹汹人浪,老汉倒是并不慌张。
时而拿赵震当做肉盾开道,时而闪转腾挪,踢拽卡绊,转眼间就带着丫头冲到队伍的前面。
两丈宽的护城河环绕在登州城南面,只一座吊桥能通,此时桥上密密麻麻都是人,三人再难向前一步。
老汉突然大喊一声:“别挤,别挤,老夫的钱袋子掉了。”
只这么一刹那,周边人群就骤然矮下半截,等赵震回过神来的时候,老汉已经拽着丫头窜出去五米开外。
这一套操作下来,赵震看得目瞪口呆,果然能在这乱世之中能活下来的,都有自己的本事。
挤过吊桥,面前陡然一松,镇海门三个大字也看得清晰,可人群却生生被挡了下来。
身着鸳鸯战袄的兵丁站在门口,只要有辽东口音的人靠近一步,都一律挥着兵器赶开。
“这可咋整,今天守门的是登州兵,他们不带让咱们辽民进城的!”
眼见着一个跪地乞求的妇女被人打翻在地,丫头有些急了。
老汉年纪虽大,但一跃就攀到了赵震肩膀上,眯着眼看了下就狠声道:“妈了八字的,又是这群狗日的山东棒子!翠儿,你和大个子在这等着,我去联络闯门的汉子。”
“爹,你可别去,现在登州兵下手越来越狠,这几次可都出了人命,咱还是回去吧。”丫头死死拽着老汉的胳膊,不让他往人群前面钻。
十几万的辽民,闯入本就人多地狭的山东,双方没有矛盾就怪了。
可是赵震怎么也没想到,彼此居然已经到了互为寇仇的程度。
这时队尾的人群突然向两边分开,露出了一个举着金色大十字的洋人神父,后面还有二十多个夷人跟着他一起缓缓走来。
“李叔,这登州城中怎么还有夷人?”赵震一把将老汉拽到身边问道。
“嘿,这有啥稀奇,那是巡抚召来的弗朗基炮匠,每隔六日便会到城里唱歌!”
李叔答话的语气很不耐烦,正欲再寻办法进城,可他却发现大个子的眼中忽然亮起了光。
只见他一把抢过丫头小棍,又来解自己的腰带。
老汉瞬间忘了闯门的事,紧拽着腰带,露出一副誓死不从的表情。
“后生,你要干啥!”
“李叔,快给我,我有办法进城了!”趁着对方一愣,赵震熟练地抽出了老汉的腰带。
三缠两绕之下,一个史上最简陋的十字架,就出现在了赵震手中。
“哈利路亚,把这四个字记住,待会我唱两句,一停顿,你们就跟着连唱两句。”
看着老汉和丫头迷惑的样子,赵震无奈,又小声哼唱了几遍,让他们赶快学会。
丫头还好,但李老汉显然五音不全,总是找不到调子,可此时夷人的大队已要走远。
没功夫再教,赵震拉着两人,举着要饭棍扎成的十字架,扯开嗓门唱道: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陆若汉举着十字架在前行走,曾在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身边呆了三十年的老神父,如今已近七旬,虽然步伐依旧矫健,但是他的眉目间却满是疲倦之色。
没办法啊,自己力排众议、极力促成葡萄牙士兵北上登州,可是这二十七人,已经因为思乡对他诸多腹诽。
此时自己能做的,只有带他们出来布道,争取让他们把旺盛的精力消耗在对天主的虔诚之上。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肃穆而圣洁的赞美诗突然在队尾响起,引得弗朗机人纷纷停步,陆若汉也赶紧转过头去。
恍惚之间,他看见一个只穿着内裤,满身肌肉,强壮得如同大卫的青年男子,捧着木枝扎成的十字架,抑扬顿挫地哼唱着希伯来语的赞美词。
初升太阳的光芒刺眼,陆若汉甚至有种穿越到受难日的错觉。
难道主来召唤自己了?
还好后面那两个“圣徒”帮他消除了恐惧,一个提着裤子的跑调老汉,一个抱着瓦罐的羞涩小姑娘。
从他们有些躲躲闪闪的眼光中,陆若汉瞬间就闻到了骗子的气息,于是笑呵呵地走过去问道:“这位先生,愿圣母保佑你,你唱的这首歌很像敝教的赞美诗,但为何我却未曾听过。”
废话,这首曲子是一百年后亨德尔做的,你若听过才是怪事。
赵震一脸肃容,语气铿锵地道:“在下曾遭建奴奴役,幸得一个鸟人引我平安渡海。我曾问他要什么回报,他只说让我打着十字架,把这首歌唱给他的信徒听。”
你们葡人来登州不就是为了向明人传教吗,对于自己这个自带干粮的明托,我就不信你能拒绝!
赵震虔诚地看向对方,陆若汉则似笑非笑地回应着,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对望着。
这个场面让李老汉揪起了心,他偏着头在丫头耳边低声说道:“人家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大个子是洋和尚上面前装神棍,我看这是要遭啊!”
沉默了大约五秒钟的光景,老神父微微一笑,突然就转身冲着弗朗机人吼道:
“绅士们,你们听到了吗,我们北上抗击鞑靼人的行为是上帝的旨意!让我们唱着主传下的赞美诗,一起走进城中接受异教的挑战吧!”
七十岁的陆若汉包含激情的演讲,点燃了葡萄牙人的热情,他们跟着赵震的歌声一起昂首走过了登州城门。
对于这些巡抚面前的红人,甚至有些还是他们的火铳教官,守门士兵自不敢拦,纷纷退在两边,李老汉经过时还忍不住瞟了他们一眼。
眼见有登州兵上来要抓自己,李老汉赶紧大声唱了一句:“哈拉路拉!”
游行队伍进了城就一直向东行进,赵震原以为这些教徒会和后世礼拜日一样,大家聚个会、唱个歌、然后吃个圣饼啥的。结果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去砸场子的。
在人山人海的慧照寺前,他们终于停住了脚步,那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庙会。
卖吃食的,捏糖人的,唱小曲的,打把势卖艺的在寺前挤得满满登登。
许多锦衣华服的公子、夫人们都在那里流连赏玩,一声声吆喝、叫好声让人根本听不见高台上的僧人在讲什么。
但若论人数最密集的地方,还是庙门口的施粥棚,里三层外三层挤得都是人,偶尔还有些争吵打架的,不断被持着木棍的小沙弥赶走。
赵震他们三人是无缘感受这份热闹了,陆若汉领着他们站在一个煎饼摊旁,一直直傻愣愣地唱着新学的哈利路亚。
葡萄牙人的嗓子都唱哑了,也不见半个明国人过来问道,还连累得旁边的煎饼摊小贩因此没了生意,不住拿着白眼瞟他们。
李老汉和丫头都空着肚子,早就嚎不动了,两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施粥棚子,丫头的嘴角还留下了一丝晶莹的口水。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赵震也有点唱不动了。幸亏自己邻居是个教徒,见天在屋里放声歌唱,他才勉强会了这一首歌。
等会那帮葡萄牙人改唱别的歌,自己可就要露馅了。
“神父,我想跟你商量个事。”趁着歌曲间歇,赵震赶紧跑到刚才的老神父身边,指着慧照寺的牌匾道:“您是不是想趁着庙会人多,多给主整俩信徒?”
陆若汉在日本传了三十年教,在中国也呆了接近二十年,对于这种冷清早已司空见惯。
虽然没听明白对方这个整字是何意思,但是这个东方人分明一脸来献计的表情,只是猜测着说道:“正是,难道教友另有妙计?”
“你看哈,俺们明国人就愿意整点实惠的。皇上拜三清,那是为了长寿。女人拜观音,她是为了生儿子,农民拜土地公公吧,是为了风调雨顺多收粮食。你说为啥人和尚办庙会就能有这么多人,人家舍粥啊!你看咱要不也舍点啥,馅饼?烙饼?不行整点煎饼也行啊?”
赵震的眼神是那么清澈,语气是那么憨直,简直像极了当初刚跑外贸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