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蜚疾走数步,追上最前方的赵旭升。“赵副将,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赵旭升沉默片刻,最终点头道:“现在差不多已经是用晚食的时间了,平福街上有一座酒楼,物美价廉,我们去那里边吃边聊吧!”
酒楼距离复州府衙没多远,两人带着几个随扈,没走几步便到了。酒楼掌柜显然认识赵旭升,连忙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赵老板,您来了?”
赵旭升点头笑道:“除了老四样外,再添两个热菜,来一壶好酒。”
掌柜马上道:“好叻!赵老板,您先请上二楼,马上就给你备好。”
赵旭升点了点头,和黄蜚一起上去。黄蜚落座之后,满脸疑惑的问道:“赵副将,你经常来这里?”
赵旭升回道:“也不是很经常,但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来两三次。这家掌柜的父亲便是开饭馆的,数年前,只因为向几个清军讨要饭钱便被当街虐杀。他子承父业,依旧是开饭馆。虽然他从未忘过父仇,但他一个平民百姓又能怎么办?忍气吞声的活着呗!”
黄蜚叹了一口气道:“满虏暴虐,辽东数百万汉家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赵旭升点了点头,“满虏对治内百姓的管制十分严苛,在我军刚夺下复州之后,虽然大部分百姓满心欢喜,但他们对我军能否能够战胜满虏都心怀疑虑。对满虏战力的恐惧,对将来可能招致来的报复的担心,让他们想亲近我军而又不敢。在我军最困难的时候,就是这个掌柜的,运了整整三大马车的粮食到我军军营,并请求收他的两子入军。”
黄蜚提起了兴趣,“还真没看出来,这家掌柜会有如此的骨气。后来呢!”
赵旭升轻轻的摆了摆手,向几名随扈道:“我和黄佥事有事要谈,你们也去隔壁房间吃点东西吧!”
几个随扈应了一声,带上门走了出去。
赵旭升拿起桌上水壶,给黄蜚倒了一杯茶道:“后来他的两子便被我手下的一个千总收入了信字营,而也正因为他开了一个好头,当地百姓也逐渐开始接受我军。无论是劳军的,还是投军的都增加了不少。”
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掌柜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他将酒菜放在桌上,向两人道:“赵老板,你们先用着,有什么需要的再叫我。”
看掌柜离开,黄蜚有点疑惑的问道:“赵副将,莫非他不知道你的身份,为何称呼你为赵老板?”
赵旭升点头道:“我只告诉他,我是随军而来的皮货商。因为在我军夺下辽南之后,有很多登莱的货商前来辽南,这样的身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这家饭馆距离府衙不远,交通便利,平时有很多各色人等来这里用饭。我之所以来这里,除了想照顾一下他家的生意外,还想听听那些普通百姓到底是如何评价我军的。军门他常说,要想收服民心,首先就要先知道他们最想要的是什么。以前不懂,但自从协管金复二州的政务之后,发现还真是得需要知道这些普通百姓整天想的是什么。”
黄蜚问道:“赵副将,那你现在知道他们想什么了吗?”
赵旭升笑着伸出两根指头道:“很简单,就两点。一,能吃饱;二,有盼头。军门的这次改制田地,直触大部分贫民心中所想。只要施行下去,我军将得到更多的支持,或许在不久之后就不需要再从登莱招募新兵,只在辽南便可完成招募。”
黄蜚没有否认,只是眉头紧蹙道:“军门的这次改制我并没有多大的意见,只是感到一些隐隐的担忧。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听军门的话语,我感觉他并非只是想在金复二州推行田地的改制,在登莱,甚至我军将来可能夺取的整个山东,他都可能那么做。”
赵旭升轻轻的点了点头道:“虽然军门没有明说,但他确实应该会那么做。”
黄蜚叹了一口气道:“这正是我的担忧。金复二州为我军新夺之地,拥有土地者仅是些普通的大族富户。而在山东境内,士绅、官员、乃至皇室宗亲,这些才是掌控大量土地的人。如果军门真的那么做,他得罪的将是很大的一批人,而且俱是有权有势之人。这些人,不是我们能够轻易得罪的。”
赵旭升笑道:“黄佥事,实施此事的是周军门,即使得罪也是他得罪,和我们这些他的下属又能有什么关系?”
黄蜚脸色间有隐隐怒色道:“赵副将,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克辽军是一个整体,如果身为主将的周军门受到群臣的攻讦,我们这些人岂能好过?周军门的心太大,想要做的事情太多,而这最终将给他自己招致无尽的灾祸。在周军门他离开登莱之后,朝廷便令我负责五德营,同时从辽东调来白翥担任登莱总兵,难道赵副将你从中看不出这意味着什么?”
赵旭升沉默了片刻道:“朝廷这是为了防备周军门独掌军权,无论是提升您为都督佥事,还是调白翥担任登莱总兵,都是为了限权。”
黄蜚气笑道:“原来你知道啊!”
赵旭升淡淡笑道:“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不知道?但我想问黄佥事一句,您说以周军门的聪慧,难道他不知道朝廷这么做的目的吗?”
黄蜚眉头紧蹙,没有说话。
赵旭升继续说道:“这次永宁监城之战,虽然我军最初的目标达成,但士卒损失惨重。此刻军门以宣武将军的身份兼任山东总督,负责一切军务。如若军门以此为由,夺取您对两营的控制权,可以说是合理合法。以目前朝廷对军门的倚重,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但军门他不但没有那么做,反而许诺登莱新兵优先补充给智字营和信字营,并准备在旅顺设立制船厂和兵械厂。一旦二厂设立,辽南的我军在军械方面基本上可以自给自足。从这个方面讲,对比以前一切都依靠登莱供给的情况,黄佥事你手握的权力比着以前只多不少。”
黄蜚眉头微挑,脸色很不自然,“赵副将,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旭升道:“黄佥事,您有大将之才。这点,我知道,全军将士知道,军门亦知道。因而他虽然知道朝廷有分其兵权的意思,但依旧给予你重任,因为除了他自己,只有您才能在辽南镇得住局面。也许军门还有别的想法,但在我看来,他不因私怨而枉顾大义,为了克辽的大局,他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赵旭升看黄蜚眉头紧蹙,继续说道:“黄佥事,当今,在外有满虏肆虐,在内有闯贼、孙贼猖獗,刘泽清反叛。官军颓废,堪战者不过少数的几支军队,克辽军便是其中的一支。军门所想者,不过是想尽快扩充我军的实力,以有利于大明。这样做,即使会得罪一批人,我感觉也十分值当。既然军门他愿意那么做,身为下属,我们除了相信他之外,是不是也应该全力支持他?”
黄蜚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和你谈这个,而是想说军门他这样下去,将会使他自己彻底陷入孤立的局面。开海禁,建五营,分田产,哪一项都开大明之先?我们也许觉得他是为了壮大我军的实力,但在朝廷看来,他就是拥兵自重。如若将来圣上下一道旨意,说让你我二人拿下军门,你做还是不做?我黄家数代为将,忠的是大明。即使周军门对我有恩,如若是圣上亲自下的指令,我必会听从。但那种情况,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因而,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就这件事去劝劝军门。凡事都有一个度,超过那个度,事情就会适得其反。在这里能做的事情,在山东未必能做。”
赵旭升沉默了片刻,问道:“黄佥事,你觉得军门做的是错的?”
黄蜚恼怒道:“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和你讨论对错,而是说不应该在山东推行此事,因为得罪太多的人。”
赵旭升淡淡一笑道:“黄佥事为边将出身,而我生来便是卫所兵。两者之间虽然有很大的区别,但在我看来,目的都是为了卫国护民。现今卫所制败坏,边兵贪腐怯战,别说护民,不害民已属万幸。周军门掌控登莱之后,革除卫所兵的弊制,清除边兵中老弱,组建了五德营。全军战斗力的提升不用我多说,任何人都看得清,要不然也不会有数次大破满虏,收复金复二州的局面。在政务方面,他又打开海禁,开山开矿,令登莱百姓在灾荒之年也不必再流落在外。这些事情,那一项不触及一些人的利益。但从结果来看,谁又能说军门做的是错的呢!大明衰弱至此,我担心此时不做,便再没有做的机会了。而且,我也不感觉就因为你我的几句话语,军门他便会放弃他的想法。”
黄蜚摆了摆手,站起来道:“你不愿去,那我自己一个人去,反正我不会坐看他走向死路。五德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我不允许它再次分裂。”
赵旭升拉黄蜚坐下,“黄佥事,你我二人劝不了军门,但有人或许能啊!你何不写一封信给万先生,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他。万先生久在官场,知道此事的轻重。而且他还是军门的半个先生,比你我更能说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