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仁宽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进门就对萧越拱手行礼:“萧宗主,您找我?”
他霍城寨最有学问的书生,今年三十九岁,曾参加过国考,在长安住逗留过几年,奈何两次落榜,只能回乡当起了文书,大概就是宣传员这样的职位。
所以他是霍城寨中极少穿着中原衣袍的人,虽然说话带着玄北口音,但又能听到一些长安的语调。
萧越拿出几个包着骨头碎渣的护身符问他:“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霍仁宽看了那东西一眼,从善如流:“知道的,我也有,这个。”
他从身上拿出差不多的一个东西。
萧起走过去确认了一遍,跟萧越点头,确实就是一样的护身符。
萧越再问:“这护身符你从何处得来?”
“是寨主发放给村民保平安的。”
萧越再问:“可村民说是你发给他们的。”
“我是寨子里的文书,寨主负责下令,我负责执行。”
“那你可知寨主是从哪里得到这些吗?”
他摇头,仔细回想了一下说:“去年入冬前吧,寨主突然让每家每户每人都要带上这东西,果然后来不带护身符的都被狼人杀了,我们就一直带着它保命了。”
如果这护身符真能保大家免受狼患,那霍元山大有可能在狼患发生前,就知道将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是现在找不到霍元山,这些线索又都中断了。
萧越再问:“既然有这东西,为什么事先不与来到这里的阴阳师或灵官说明?”
霍仁宽面色略显尴尬:“寨主说过,这护身符数量有限,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一面被人抢了去。”
又是霍元山搞出来的事吗?
一旁的萧玉官问:“那冰川吞噬霍城寨的事,你们为什么也不跟我们提?”
萧起说:“我问过村民,就连前天发生冰川覆盖寨子的事,他们也一无所知。”
霍仁宽颔首:“我前天就跟平常一样睡觉醒来,才发河谷的冰雪都融化了,又看到了很多人还有狼化人,之后再按你们的要求去找寨主的。”
又是霍元山,萧玉官回想他之前说的话:
“我们霍城寨离幻雪森林最近,不过好在我们村寨的后方就有一座圣远寺,所以幸得圣佛庇佑还未曾有狼妖入侵。”
“不过也有一些人家已经搬去了外地,原本将近两千人的寨子,留下的也只有七成……”
萧玉官便问:“去过圣远寺吗?”
萧越道:“去过,但圣远寺早已是座空寺。”
问来问去,所有的事都在霍元山失踪之后就中断了,一时之间难有进展。
但萧玉官心里急着回长安见老宗主,所以出了门就往关押霍达的地方去。
第一次见到霍达,是在他们进入霍城寨的第一天。
那时候他还是个比较魁梧健硕的男人。
如今他消瘦得不成人样,尤其黑眼圈格外深重,被问起他杀他媳妇梁氏的事,他依旧木然地配合回答。
“是我杀的,梁氏跟孩子都是我杀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家不富裕,家中只有独眼老母。梁氏下嫁于我后,就开始走起卖玉石的买卖。我嘴笨不会做生意,所以我去采石她卖玉,家中所有收支皆由她掌管。
以前她对我娘不好但也不坏,那时我娘还能给我们带孩子,偶尔还帮别人占卜挣一些小钱,可两年前她突然病倒了,此外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
我家没有石场,我也没鉴别玉石的能力,我花费更多的时间劳动,却找不到比别人多的好石头。
为了活着我们已分身乏术,而母亲却卧床两年了,加上狼患之后,家里孩子都吃不饱,更别说是卧床的母亲了,所以梁氏就不给我娘吃饭了。
我为此曾骂过她,但她说只要我给她钱,她就会给我母亲吃饱穿暖。
可是我没有钱。
我一开始还会喂母亲几口粥,但家中越发拮据,孩子病了都没钱治,我也就当不知道我媳妇没有给母亲喂食。
我的母亲终于,饿死了。
在发现我娘的鬼魂抓着我不放后,我每天都看到她瘦得像几根干柴堆在床上,所以决定帮她把罪魁祸首的梁氏给杀了,于是我先把孩子杀了埋进土里,反正没人养他们迟早也会被狼吃掉,安排好了孩子,我就以梁氏拜祭我母亲。”
霍达麻木地说完这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萧玉官听得不由深呼吸,再问:“那你为什么要割下她右腿的肉,来拜祭你的母亲?”
呆呆的霍达脖子微微一动,似乎在回想所以头晃了晃,说:“我母亲是被饿死的,那我就割下她的肉来给我母亲吃就好了。”
萧玉官觉得内心格外压抑,问他:“你身上有没有寨子里发的护身符吗?”
霍达浑噩的脸又动了动:“你说的是霍仁宽给的护身符?没有,我跟他有过节,所以他没有给我们家。”
他们身上没有护身符,但却在狼患一年里平安活了下来。
萧玉官突然想到,那个趴在霍达身后,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的鬼魂,再回想她那只白色的眼睛里流下的眼泪,那么一瞬间觉得胸口酸涩得厉害。
“寨子里所有人都靠着护身符活下来,你知道你们家为什么例外吗?”
霍达毫无反应,因为他们家已经家破人亡了,哪有活下来的人了?
萧玉官却说:“被你们喂泥土,绝食的你的老母亲,卧床的每一天,都在用她的力量守护着你们夫妻跟三个孩子,哪怕最后被饿死,她的鬼魂都在守护你。”
霍达脖子突然一梗,木然地看向她。
她牙根一紧,看着他说:“你当初看见你母亲的鬼魂,在急迫地要抓回你,并不是要找你们复仇,而是担心你们会出事……”
“不,不可能。”霍达摇头。
“为什么你的娘的鬼魂被收服之后,你就出事了?”萧玉官拳头不由地捏紧,“你可以说你不记得你娘如何养育你,你可以认为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已经尽力了所以只能让你娘死,可是,你娘的尽力是生你,养你,被你饿死还在守着你。”
“不,不可能啊……”霍达僵硬的脖子不断扭动,一直说,“不可能的啊。”
他眼角猩红,迅速有鲜血从眼睛里流出来。
但他嘴里一直说不可能,直到他鲜血流尽双眼发白。
他突然看见幼时虽然过得不富裕,但从来未曾饿过肚子的幼小的自己。
看见母亲背着他,赶着两只小绵羊,走过开满格桑花的草原上。
母亲坐在清澈的宁川河畔,春暖时就给他缝御寒的冬衣。
他围着小羊无忧无虑地奔跑。
远处圣远寺的钟声响起。
母亲放下针线与兽皮,对着神圣的寺庙虔诚祈求:“佛祖保佑,吾儿安康。”
他则一朵一朵摘下格桑花,眉开眼笑朝母亲跌跌撞撞跑过来,他将花束给了母亲时还粘人依偎入她的怀抱,稚嫩而虔诚地说:
“达儿最爱阿娘了,达儿长大了一定会保护阿娘。”
霍达,猝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