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皇帝昭告天下,御史台西南道巡按御史宋皎,实为女子之身,违律乱章,罪犯欺君。
欺君之罪,本拟处斩,只因宋夜光为官清正,功在于国民,又有西南道永州岳峰的万民伞功绩,特赦免死罪,只革除官职,贬为庶民。
圣旨之下,满城沸然。
其实早在这之前,从宋皎回京的那一刻,就私下里有许多的流言了。
这倒并不是皇帝办事不隐秘,而是故意为之。
将宋家跟魏家的人拿入狱,也是同样道理,就是想让国舅张家以为,皇帝现在的矛头并未对准他们,而是对着宋皎、以及她背后的太子殿下的。
皇帝便是想给他们一种还安然无事的错觉,然后抢占先机,在对方并未万全准备的时候一举动手。
御史台这边不消说的也炸了锅。
其实御史台除了程残阳以及徐广陵外,王易清等却全然不知此事,一来程残阳做事甚密,别人无从窥知。二来王易清等的官职还未攀到最高,所以那些绝密多多少少他们还碰不到。
王易清从随从口中得知消息,还以为胡言乱语,好一顿斥责,那随从便说已经张贴了皇榜旨意,叫主子自己去看。
王大人傻呆呆地站了半晌,心底出现宋皎的那眉眼清秀的样子,他战兢兢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决定先去找徐广陵。
徐广陵正要去正堂院。
整个御史台的人都被这消息震的无法专心,可碍于程残阳在上,却不敢过分吵嚷。
他们知道徐广陵跟宋皎亲近,见他来到,不免都张望,却不太敢靠前。
直到王易清飞奔而来,将他一把拽住。王大人因为跑的过快,喘气不定:“老、老徐……”
他身上照例是熏了很重的香气,徐广陵屏住呼吸把袖子抽出来:“干什么?着急忙慌的。”
周围的一些官员跟御史台的侍从们见状,一个个贼眉鼠眼地向着这边瞟,本来走开的,不知不觉也放慢了脚步。
王易清定神,也顾不得找个僻静地方了,只问:“你看过、看过皇上发的……诏谕了么?”
“看过了。”徐广陵平静的,像是看到皇帝说今天天气很好似的态度。
王易清怀疑他看的跟自己所知道的不是一件事:“夜光、夜光他……”
那个“是女子”转到嘴边,又咽下去,他想说“是不是搞错了”,又觉着质疑上谕更加不妥。
于是咽了口唾沫,只眼巴巴地看着徐广陵:“你真看过了?”
徐广陵哼了声,走开了两步,有意无意地提高了声音:“是,当然看过了!我非但看过了,而且看的很仔细。”
王易清怔了怔:“这、这……”
徐广陵的声音不冷不淡的,只越发高了几分:“王大人怕是没亲眼看过吧,你只看见皇上说夜光是女子,就失了魂了,你怎么没看到那上谕所列的她做过的那些事,跟她所行的功绩相比较,是不是女子,很重要吗?”
王易清果然没看过这个:“啊?”
可周围的官员们却是不少已经瞧过了的,毕竟御史台这边也得了一份抄送的上谕。
刹那间不少人已经明白了徐广陵的用意,顿时都变了脸色,脸上似有些愧然,惶然,迷惘。
徐广陵就是故意地要让这些人知道知道,他特意地环顾了一遭,揣手昂首道:“夜光在御史台所做所为的,当然不用我说,你们也都知道,当初王太傅那案子,人人都往后退不敢靠前,是谁接了去,给御史台争了一口气、却因此差点死在之前的信王殿下手上的,再往前翻,老周的那军中贪腐的案子,是谁硬是把一桩板上钉钉的死罪案子给翻了过来的,还有先前的巡检司……”
王易清失魂落魄:“老徐,你不用说了,这些我们当然知道,可……”
徐广陵冷道:“我看你们是不知道,你回去好好地把皇上的上谕再看看,夜光所做的事,咱们这御史台的人每个人不要多,只做成了三件,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清流正统了。如今一个女子竟能做的比咱们都好,你们还有什么脸面一个个地抓着她是女子这件事哓哓议论?一帮大男人好意思吗?夜光好歹也是从御史台走出去的,你们非但不该攻讦,更该在别人胆敢非议的时候,把他们骂回去!这才是真的呢!”
说到这里他瞪着王易清:“你要是缩后一步,我可真瞧不起。”
王易清的唇动了动,终于涨红着脸道:“你怎么不叫人说话呢?谁要议论夜光了,这不是……不是事出突然我还不信呢吗?”
他已经弄懂了徐广陵的意思,当下道:“退一万步说,夜光是御史台里的人,是咱们御史台自家的人,自家人若是言三语四说她几句,倒也还没什么,可外头的人要是欺负自家的人,却不能够。”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随从:“都听见了吗?以后里里外外的,要是听见有人说宋夜光的不好,给我打!打坏了,有……有咱们程大人跟徐大人撑着。”
徐广陵原本还有点惊诧,王易清从来都滑不留手,左右不得罪,如今竟然愿意陪着自己“演”这场戏。
可听到最后一句,才忍不住嗤地笑了:“好啊,果然还是你王大人。我可从没看错你。”
这会儿周围的人也都各自若有所思,不再围观,默默地退了。
王易清见状才走近了一步:“老徐,我这反应,还算不错吧?”
徐广陵瞥了一眼,见他脸上仿佛还擦了些香膏之类,更显得油光水滑,不由道:“老狐狸,就该有老狐狸的样子。”
王易清嗤地笑了:“不敢当,在这御史台里,我可实在算不上什么老狐狸。”
说了这句他狐疑地看徐广陵:“我忽然间想到……”
“想到什么?”徐广陵抬步往正堂院去。
王易清道:“你平日里跟夜光最亲近,又是王爷的心腹,你总不会早就知道夜光是……”
徐广陵领会了他的意思:“别胡说啊,你想害我也背着欺君之罪?”
王易清吐了吐舌:“好好好,不说了。不过……咱们台院出了这样大事,夜光又是程大人的弟子,你说皇上、会不会降罪?”
徐广陵道:“放你的心吧,就算降罪,也轮不到你头上。天塌下来,有程大人在顶着呢。”
王易清却叹了口气。
徐广陵迈步进门,见状停了停:“怎么了?”
王易清回想宋皎的样貌,咂了咂嘴:“夜光真是女子?我先前怎么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不过她的那个样貌,身量……言语,别说,越想越像,她也着实是个奇女子了。”
徐广陵看他眼神有些奇异,便皱眉道:“你在想什么呢?”
“啊?”王易清回过神来:“没想什么吧。”
徐广陵冷笑道:“你最好别多想。”
“我想想也不行?”王易清倒是有一点点不服了。
徐广陵道:“不行,就是不行。你想要脑袋,就别打那些下流念头。”
王易清咽了口唾沫,然后笑道:“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存着什么念头?”
“你的那点儿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徐广陵淡定地说道:“劝你把这些龌龊想法藏得好好的,我能看出来就保不准别人看出来,我看出来无妨,等那要紧的人看出来,你就完了。”
王易清捂住嘴,好像怕自己的想法儿会从嘴里自发地冒出来。
他眨了眨眼,又贼心不死地问:“不对,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我想想都会掉脑袋?如今夜光已然是庶民了,你瞧她一个弱、弱……”
想想宋皎的形容仪态,那“弱质女流”四个字说出来仿佛会亵渎她似的,王易清道:“总之她以后无依无靠的,我也是担心呢。”
“所以你想当夜光的‘依靠’?”徐广陵看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便不再劝,反而笑的讳莫如深:“好,你有胆量你只管去,真成的话,到时候我必然准备三千银子为贺仪。”
王易清吃了一惊:“三千?你当真?”
徐广陵虽然也有些身家,但三千两银子做贺礼也实在是太豪奢了。王易清不信。
“十万都无妨,横竖是纸钱,”徐大人拂袖向内走去,淡淡地扔下一句:“因为那时候,王大人用的上的只有这个了。”
徐广陵进了正堂院,从昨儿程残阳便一直在此,并未回府。
侍从通禀后,徐广陵入内,却见程残阳正将一副画轴慢慢地卷了起来,放在了手侧的书柜之中。
徐广陵没敢多看,只望着程御史。
虽然已年近五十,程大人却并不显老态,相反,他儒雅的气质,无可挑剔的风仪向来是御史台上下共仰的。
毕竟当初年青时候,程残阳也是朝臣之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只不过这几天,不知是因为操劳还是心累,程大人的两鬓很明显的花白了许多,但那凛然的风骨,却并未减改半分。
“你来了。”程残阳回身缓缓落座,“外头怎么样。”
徐广陵道:“先前回来的时候,听说夜光还在宫内。”
“她的脾气,今儿就该出宫了,”程残阳点头:“这也罢了。就是这两天,恐怕她要不得清静了。”
徐广陵迟疑了会儿:“听说宋家周围,多了好些人。”
“这是当然,京内从不缺好事之徒,不过无妨,自然有人会护着她。”程残阳淡淡地:“王爷那边呢?”
徐广陵有些为难地:“从昨儿王爷出宫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
半晌,程残阳叹了声:“我只当是‘强极则辱,情深不寿’,以为王爷性情温和,绝非是那种人,想不到……”
徐广陵不敢插嘴。
程残阳道:“永州的情形如何?”
“永州那边比咱们预想的要安稳的多,后续处置等等也都安妥,大人且放心。”
“到底是太子啊,”程残阳点头:“没想到他做的意外的……倒也是好事,真金才不怕烈焰。”
徐广陵忖度了会儿,道:“刚才下官从外头来,他们都在议论夜光的事,皇上那边儿……”
程残阳道:“不用着急,这会儿也不必主动去请罪,皇上什么时候想召见了,自然就有旨意来。”
徐广陵有些担心:“大人,皇上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降罪……”
程残阳微微眯起双眼,终于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皇上就算要降罪,我也只能领着罢了。”
徐广陵欲言又止,眼底也多了些忧虑。
却在这时,外头一个侍从来到,在门口低头道:“程大人,门上有内廷的人来传皇上的意思,要召见大人进宫呢。”
徐广陵心头一紧。
程残阳面不改色:“你先出去吧。本官待会儿就去。对了,把门先带上。”
徐广陵只能先躬身退出,他本要走开,想了想,还是等在门口。
不多时,只嗅到一点烧焦了的纸的味道,他诧异地回头,果然见有缕缕轻烟,从门缝里透出来。
徐广陵心惊胆战,不知要不要立刻开门,试着唤了两声:“大人?大人……”
得不到答应他抬手将门扇一推,正要冲进去,就听到程残阳轻轻地咳嗽:“无事。”
徐广陵松了口气,那迈起的脚便撤了回来。
而就在他要退出去的时候,惊鸿一瞥,瞧见程残阳正在烧一副画似的,那画上仿佛是个美人儿……影影绰绰地给烟雾遮掩,火焰舔舐,一时看不清脸,但却是极美的姿态跟相貌,隐隐地还仿佛有些眼熟。
程残阳出了御史台,乘轿前往禁宫。来到宫门口,他下轿向内而行。
才过了午门,就见前方金水桥畔也有几道身影走来,别的倒也罢了,他一眼看到中间的那人。
而那人仿佛也看见了他,顿时之间脚步加快,向着程残阳的方向而来。
这赶着过来的,正是要出宫的宋皎。
宋皎快步往程残阳的身边而行,在她身后的跟着的,除了盛公公外,还有那两个内廷的嬷嬷,两个小太监跟宫女。
嬷嬷们见她走的飞快,顿时皱眉:“贵人且慢些!”
宋皎充耳不闻,她们想拦也都晚了,只能紧跟着往前。
程残阳的脚步却一直不疾不徐的,远远地宋皎已经先拱手唤道:“老师。”
赶着到了跟前,她一扯袍子便要跪下去。
身后的盛公公等人看的心惊,而在这时,程残阳及时地探臂将她扶住:“罢了,这是在宫中,使不得。”
宋皎已然半跪,却觉着握着自己胳膊的这手甚是有力,带着一股不容人拒绝的力道。
她知道老师不愿意让自己跪,于是顺势慢慢地站了起来:“是。”
盛公公等人见状,这才都松了口气,那张嬷嬷赶过来,拧着眉头,想要训斥,却因为有御史台的大人在,竟未敢多言,只先带着满脸不悦站在旁边。
程残阳扫了眼,看着这个有些奇怪的阵仗,他却仍是面不改色,道:“一切可好?”
宋皎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重逢的喜悦?或者还有一点点惭愧,忐忑地:“是。您怎么进宫来了?”
程残阳道:“皇上传召。”
宋皎一惊:“皇上、是因为我的事召见老师吗?会不会因此而责……”
“不必担心,”程残阳不等她说完便拦住了:“是要如何,皇上自有决断。圣意不是你我能够妄自揣测的。”
宋皎欲言又止,只是担心地望着程残阳。
程残阳却又一笑,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点头道:“瘦了。可见这南行的差事着实辛苦。”
“大人,”宋皎的眼眶一热:“您也清减了好些,倒要保重身体才是。”
程残阳探出手去,在她的臂上轻轻地握了握:“知道,你也是吧。”
说完后,他迈步就要往前,宋皎心里不安,转身叫道:“老师!”
程残阳回头:“还有事?”
宋皎心里确实是有很多话,但不是在这时候说出来,她红着眼眶:“我……我等老师回去,咱们还去朝夕楼吃酒好吗?”
程残阳微怔,眼中却漾出了微微地暖色:“去朝夕楼不好,又要花我的钱,还是去同月楼吧,你能负担得起。”
“是……”宋皎一愣,却又忍不住笑道:“都凭您的意思!”
程残阳也含笑点点头,转身往前去了。
宋皎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只目送着自己的老师。
盛公公悄悄走过来,好像怕人听见一样他小声道:“您瞧,程大人都进宫来了,又何必着急出去呢?而且你不大人去面圣做什么?倒不如再等等,跟着程大人一起出宫的好。”
宋皎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殿阁之中,才喃喃道:“不用啦。”
盛公公一怔,带点恳求地:“你要出去了,我又不能跟着……那怎么办?”
宋皎这才转头看向他,温声道:“公公说什么,您跟着我做什么?您是伺候东宫的。别说是您,就是这两位嬷嬷……其实也不该跟我出去。”
张嬷嬷跟王嬷嬷面无表情的:“奴婢们只是奉皇上的旨意看护贵人。不管贵人去哪儿,自然都要尽责。”
她们已经各自都换了常服,不是原先的宫装了,除了身上的气质不同于寻常的嬷嬷外,看着倒不算很打眼,可见是有备而来。
盛公公非常的委屈,他可还没换衣裳呢:“那你什么时候再进宫呢?”
宋皎哑然,她哪里知道这个,甚至从没想过。只是想到昨夜的事,心头竟隐隐地牵痛。
她只能笑笑:“公公,别送了,我告退了。”
盛公公追了两步,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话没说完,可当着这些人的面又不好说,只能垂头丧气地停了下来。
养心殿中。
皇帝命魏疾搬了个锦墩,让程残阳坐了。
程大人谢恩,落座之后,皇帝道:“爱卿可知道,今日朕传召你进宫是为何事?”
程残阳欠身:“微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皇帝笑了笑:“爱卿你这是谨慎太过呢,还是欲盖弥彰。”
程残阳站起身来:“皇上恕罪。”
皇帝看着他道:“有一件事,朕曾问过豫王,他没有正面回答朕。”
“不知皇上说的何事?”
皇帝道:“朕问豫王他是何时知道宋夜光跟太子之事的。这个问题,朕现在,也想问你。”
程残阳垂着眸子,看不出有什么神情变化。
皇帝瞥着他:“怎么,你也答不上来?”
程残阳事先并没有跟豫王见过面,所以并不知道皇帝问过豫王这话。
但此时此刻,程大人缓缓开口道:“回皇上,大概……是从太子殿下私自离京前往西南的时候。”
皇帝眉峰微蹙。
殿内非常的安静,两个人一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旁边那瑞兽头博山炉里的香烟都停了,一线直直地向上飘出。
“是吗。”皇帝终于又开口,玩味的:“你那时候才知道?”
程残阳道:“皇上恕罪,微臣是说,微臣是从那时候确信的。”
“确信……”皇帝笑了笑:“这两个字用的好。程爱卿,你也不愿正面回答朕,那不如就让朕替你回答吧。”
程残阳半低着头,双眼微微眯起。
就听到皇帝的声音很轻地说道:“大概,是从你决定派宋夜光去西南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吧。”
博山炉里的那股烟气忽然扭动了一下,无形的轻烟,如同受了惊的一条虫,慌张散开。
皇帝又补充了一句:“朕的意思是,你就算要护着宋夜光,天下九道,哪里去不得,你竟把她往那条艰难重重生死攸关的路上推,其实你不是要历练宋夜光,你是想让宋夜光当诱饵,来历练太子,因为你一早就料定了,——太子会为了宋夜光而出京,对不对?”
程残阳没有回答。
窸窸窣窣,袍袖摩擦发出细微响动。
程残阳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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