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猛然转过身。
她完全没想到在自己的“地盘”上,居然会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人,而且……正是东宫太子殿下!
此时她的双眼睁得极大,因为还含着泪,便显得闪闪烁烁的,就像是清溪的水给初晨的阳光照到,波光粼动,璀璨的扣人心弦。
在宋皎面前的确实是赵仪瑄,他倚坐在长桌之后宋皎的官帽高背椅上,手指间把玩着她用来镇纸的一个小玉狮子,双眼却直直地盯着她。
宋皎的背贴在了门上,她第一个反应不再是行礼,而是赶紧拉开门跑出去。
赵仪瑄盯着她,像是果然跟她心有灵犀的:“你最好别乱跑,这可是御史台,倘若宋侍御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叫人捉回来,那可就有点不成体统了呀,当然你若是不在乎,现在就可以出去试试。”
宋皎深深呼吸,脚步在门边停下。
她知道在肆意胡闹这方面,没人比得过太子殿下,只要她敢跑出去,他就必然就敢叫人把她捉回来,到时候闹得整个御史台人尽皆知,她就彻底不用在这儿呆了。
宋皎决定不去冒这个险。
“这才乖。”赵仪瑄赞了一句。
他且说且转着手中的小玉狮子,时快时慢,时而向上弹扔过去。
宋皎几乎担心他失了手,白白毁了自己的好东西。
天地良心,她只是随便扫了一眼那物件,赵仪瑄就挑唇笑了:“别担心,弄不坏,纵然弄坏了,本太子赔给你一筐如何。”
宋皎无话可说了。
赵仪瑄却将小玉狮子从右手抛到了左手,然后抬起右手食指向着她勾了勾:“过来。”
宋皎并不打算听命,而试图端正仪表。
抬起衣袖把脸上擦了一把,她拱手行礼:“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叫你过来,装什么?这儿又没外人。”看着她抱手行礼,微微俯身的时候,后腰的衣裳抻了抻,系着革带的腰便在他面前展出一个极勾人的弧度,让他忍不住地就想上手捞一把。
宋皎却决定把太子的这话当作耳旁风,她将手放回腰间,目不斜视地说道:“殿下为何突然驾临御史台,莫非是有公事?方才并未见到外间有守卫,殿下万金之躯,行动间还是要多留意些好。”
赵仪瑄道:“你怎么知道没有守卫,只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而已,要是明晃晃地放在那里,你还能进来吗?”
宋皎愕然之余,在心里给予肯定的答案:“那当然是得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啊,不对,”赵仪瑄却突然改口:“本太子就明晃晃地在这儿你都视而不见,看样子是我多虑了,纵然放一队侍卫在外间,你自然也是视若无物的,对吗?”
宋皎苦笑:“方才是、下官一时疏忽没看到殿下,请您恕罪。”
“你可不是一时疏忽,你是心里装着野男人吧,”赵仪瑄咬出了这个词,小玉狮子“啪”地一声响给他轻轻拍在桌上,“宋夜光,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吃着锅里不够,还要看着碗里的?”
宋皎本来不想多看他一眼的,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抬起头来:“殿下这话我竟不懂,什么锅里的,谁又是碗里的?何况殿下堂堂储君,动辄说什么‘野……’,如此粗鄙之语,叫人咋舌,这儿可是御史台,殿下还是谨言慎行些好。”
赵仪瑄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她:“你是在教训本太子?”
宋皎正色说道:“这是下官的肺腑之言,良药苦口,请殿下见谅。”
“哟,好一口伶牙俐齿啊,”赵仪瑄的声调稍微扯长了些,他慢悠悠地说道:“宋夜光,你既然这么能言善辩振振有辞的,那你能否跟本太子解释解释,方才在这儿梨花带雨气若游丝的那个……是哪家不小心迷路跑来的无知女子么?”
宋皎窘然低头,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恼恨。
她只顾胡思乱想,进门的时候居然都没有抬头看一眼……自己最狼狈、最软弱无措的情形居然就落在他的眼里,真是情何以堪。
“你怎么不回答?”赵仪瑄好整以暇的:“看那小女子哭的怪伤心的,本太子还心生怜惜,想要好好地安抚安抚她呢……”
“殿下!”宋皎红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您还是说正事要紧,总不会是无端来到御史台的吧,只是今日程大人不在台院,下官官职卑微,恐怕得请院内王大人等迎驾太子,商榷正事。”
赵仪瑄淡淡道:“这个不用你担心,正事早已经叫人去交接操办了,本太子来找你,自然是为你我才能办的‘私事’,别人替代不得。”
宋皎咽了口唾沫。
赵仪瑄见她始终都在原处,是不打算听命过来的了,他不喜欢这种近在眼前而又似远隔天边的感觉,便把那玉镇纸拨开一边,站起身来。
宋皎立刻察觉,忙要退后。
赵仪瑄扫着她道:“你大可不必惧怕,上回颜文语已经跟本宫说过了,她的话,本宫不至于就扔在地上。”
宋皎呆呆地看着他:“她……师母同你说什么了?”
“师母?”赵仪瑄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才说道:“你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你得先说说,昨日豫王带你出宫,他留你在王府,可做什么了?”
宋皎一愣:“王爷、没做什么啊。”
赵仪瑄问道:“他没碰你吗?”
宋皎这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当下又惊又恼:“你!还请殿下不要如此污蔑王爷!他……”
她只顾为豫王说话,但心里却闪过仿佛别扭的一幕。
当时在王府,似醒非醒的时候好像有一只手在她的身上,她以为是幻觉,后来,醒来之时,豫王似乎……
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她变了脸色。
赵仪瑄的眼神一暗:“怎么?”
宋皎受惊,觉着自己一定是疑神疑鬼想错了,便忙否认:“没怎么!难道殿下……以为王爷会跟您一样吗?王爷可是君子之风。”
“他是君子?”太子的笑里有点奇异的不屑,然后笑道:“本太子又如何,对你还不够仁至义尽么?昨日在御前,若不是本太子替你挡着,你这会儿还不知在哪儿呢,平日里看着倒是聪明伶俐,给皇上一诈,居然就要主动招认了。”
宋皎给他说的脸上发热,这件事确实是她没稳住,有错认错,她讪讪道:“昨日,倒是该多谢殿下的。”
赵仪瑄道:“倘若当时你是信任本太子的,当然就不会差点招认出来。就如同你方才自怨自艾那一句,本太子同样要给你——‘你为何不信我’。”
这几句话,略多了几分真意,而不是之前的轻浮了。
他竟然用她自个儿刚才的话,来还给她。
宋皎心头一颤,欲言又止。
如果可以她当然愿意多相信一个人,但是这位太子殿下,宋皎甚至不愿意把他分类到“是否能够信任”的人之中,因为赵仪瑄是个不可被定义的异类。
他的所作所为,神出鬼没,天马行空,令人摸不着头脑,猜测不透。
比如昨日在东宫,被他的言语激怒,且以为他已经得逞,她怒遮住眼,竟不慎自伤,当时真是万念俱灰,只觉着恨极,假如她更想不开一点,只怕就真的命丧东宫了。
谁知下一刻,他偏能在皇帝面前替她挡下一切,免了她曝露身份之祸。
心情复杂,宋皎平复了一下心绪,也尽量真诚地说道:“殿下说这话,叫我不知如何答言,可殿下为何不自己想想,您的所作所为,是否能叫人信任。比如昨日,明明跟你没有什么,你为何要骗我?……相似的事情多了,坏了信誉,就算想去相信也都不能了。”
赵仪瑄皱了皱眉,然后他一歪头:“你总不会连有过跟没有过都察觉不出来吧?本太子以为那只是一句气你的话,是做了还是没做,你心里当然有数,谁知你竟……真是个傻瓜。”
最后一句话,笑里竟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
宋皎双眸微睁,脸颊已经红透,简直无地自容。
她承认自己这方面确实有些迟滞,但……她毕竟也没有丰富的经验来判断,情有可原,而他是太子,一言九鼎,演得偏偏那么逼真,叫人怎么质疑?
可这实在不是个很好的话题,也不必多跟他争辩。
宋皎抓了抓发热的脸颊,决定沉默。
赵仪瑄看着她脸上红润润的,是三分的羞色,而那黑白分明的眼底明明有些恼意,却没有还嘴。
他忍不住笑,心情莫名大好:“怎么,真的不晓得?那是本太子太唐突了,实在不该跟你说那些谎话,向你赔罪如何?”
宋皎哭笑不得,只好摇头:“下官可万万当不起。”
“别动,”赵仪瑄抬手,在她额头的伤处轻轻平了平那外面一层稍微卷起的纱布,嘴里却突然问道:“方才是为了豫王落泪是吗?”
宋皎有些紧张,又不肯承认。
赵仪瑄垂眸打量,道:“以后不许再如此了,趁早不要再惦记他,昨日在东宫看到你开始,你对他而言,就已经算是形同陌路了。”
宋皎本想反驳,但又无从说起,眼底却又有些潮涌,她说道:“殿下昨日为何要那么做,故意的叫我难堪吗?”
“不,”赵仪瑄表情淡淡的,而语气坚决:“只是想让豫王知道,你宋夜光,是本太子的人。”
宋皎的眼神黯淡了几分,赵仪瑄即刻察觉,将她的下颌一抬:“知道你不愿意,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无法否认,本太子也是同样。”
宋皎有些迷糊:“什么同样?”
“暮春……十九。”赵仪瑄的双眸含光。
宋皎的心猛然一窜。
太子说道:“那日朦胧之中,本太子拥你在怀,似见头顶有星光透入,倒映在身侧的水泊之中,一时如人间天上,‘水穷云起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是你当时随口吟出的……本太子虽是神志不清,但这句却刻在心上。”
宋皎不想听,可还是听见了,记忆随着他的话一泻而出,她闭了闭眼,想把脑中那些回忆的场景甩开,但却是徒劳。
眼前心底所出现的,尽是那一片倒映着星光似的小湖,光影烁烁中两道身影紧紧拥在一处,虽非行船,却似人在水中天上,随波荡漾,无边无极。
她的呼吸有些紊乱,又想要走开,却给赵仪瑄揽住后腰。
她后退,他也跟着步步上前。
太子的目光描摹过如画的眉眼,定到她的颈间。
领子底下若隐若现的红色痕迹,却是他昨日留下的,有的已经消散,有的还在。
一时悸动,赵仪瑄的喉结滚了滚。
太子自也难以忘记,那日抱她在膝上,纤腰在手,长发交叠,奇异的香气缭绕中,似有水声潺潺,天上人间。
那同样也是他的水穷云起,绝处逢生。
“你也同样难以忘怀,永远无法否认,”赵仪瑄难得温柔的,道:“从那一刻起,你便注定是本太子的,水穷云起,星河满船,宋夜光。”
不知何时宋皎已经退到了桌边上,后腰在桌边轻轻地一撞,笔架上悬挂着的各色毛笔随之轻轻晃动,彼此碰撞发出细微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