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的公事房不大,陈设也简单,进门处是一对靠背椅同一个小茶几。
正面是花梨木的长桌跟椅子,她日用的文房四宝,常看的书用的茶具等都在桌子上,而其他的,却在身后的书架上。
那些藏书整齐的挤在一起,四书五经,天文地理,多数是她自己买的,还有一部分是自同僚那儿看中了,软磨硬泡弄了来的。
而在最上头放着的,却是程残阳送给她的几部稀缺珍本,旁边却竖着一个天然石头凿成的小花盆,里头种着两棵细细的文竹。
翠绿的文竹之下,坐着个陶制的光头小和尚,手托着腮,神情有几许顽皮。
先前赵仪瑄入内之后,便仔细地将这房间内的所有都看了个遍,看着那小和尚,他忍不住露出笑容。
其实今日御史台之行,他是不必亲自前来的。
可一想到宋皎是在御史台做事,虽知道她休了病假,却仍是想……碰碰运气。
他并不是非要见着她或者如何。
因为宫内的那一场经历,多多少少让太子觉着自己是该稍微收敛。
原本,赵仪瑄只以为把宋皎弄去东宫,是不费吹灰之力而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毕竟他有这个把握。
只是太子没料到,事情会那么快捅到皇帝跟前去,而且一度曾经在皇帝面前失控。
当皇帝突然间冒出那句“拉出去打死”的时候,太子简直毛发倒竖。
自打王纨死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害怕过什么东西了。
但就在皇帝终于显露出要除去宋皎心意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居然也有那么一瞬,他也是真切恐惧的。
皇帝当然是金口玉言,而他的父皇也从来都不是个会出言恐吓之人,向来言出必行。
太子知道那句话的分量,——那是一颗人头落地,那是宋皎的命。
他突然感觉到了害怕。
后来,他细细的又把颜文语跟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又想了一遍,越是琢磨,越是心里发凉。
有趣的是,当颜文语说这些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是十足信服的。
他很久没有这么想要一个人了,所以只想不择手段的尽快到手。
他的眼里只有宋夜光,并且只想牢牢地把她抓在手心里。
太子殿下是很久没碰过钉子了。
所以那么快打脸就来了,他亲眼见着宋皎头破血流,他亲身经历皇帝说“杀了她”。
前一件事让他惊心,而后一件事让他害怕。
昨晚上,赵仪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如果她是个普通女子该多好,寻常女子知道要入东宫,不知会如何的欢天喜地。
可赵仪瑄又想:幸而她不是那种寻常女子。
她是他心心念念藏在心里三年的人。
是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得却偏偏又遇上的人。
当赵仪瑄坐在宋皎的椅子上,听见外头的脚步声缓缓地靠近,他面上平静,心里却有些微微地慌乱。
太子打定主意这次要“好好的相处”,甚至早预想过该怎么同她说话,但所有的假设跟演练,都在她面前纷纷溃散。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看到宋皎哭。
更加万万没想到,她是为了豫王!
醋里加了些烈酒,熬成了又酸又辣的味道,好像呼吸多重一寸,他就会失控。
会重蹈覆辙,如昨日东宫。
而那句“你不相信我”,却又让赵仪瑄在刹那想到昨日在殿上面圣,宋皎居然以为他把她供了出来。
太子稍微一想,就能推测到宋皎当时的脑瓜子里是在想什么,多半以为他要趁人之危逼她就范。
她把他想的里外俱黑,不可饶恕,却背地怨念豫王不信她,赞他君子之风。
真是……不太公道吧。
他望着面前的人,看到她脸颊上浮出的淡淡晕红,怦然心动,只觉着世间佳色,莫过于此。
“夜光……”
他缱绻地唤了声,低头想要吻一吻那甘美的唇。
宋皎没想到,自己才请太子谨言慎行,不要在御史台造次,下一刻,她竟然开始昏头昏脑,将要忘了这到底是哪儿。
她的眼里只有近在咫尺的赵仪瑄。
太子生得不差,确切说是极好,曾经有些后进的青年朝臣,未见太子之面,先听过了太子的暴戾之名以及种种逸闻,还为他必然生得凶横可怖,心生敬惧呢。
及至见着太子之后,却都纷纷惊为天人,无一不拜倒在太子的蟒袍之下。
太子殿下明明容止可观,丰神俊朗,龙章凤姿,威仪天生,光彩气质令人不敢直视,正堪当储君之选,所以定然是传言有误。
只是以前赵仪瑄跟宋皎的“梁子”结的过于深,而太子在面对她的时候不是横眉冷对,就是要打要杀,再加上他的身份,宋皎并没有机会好好地打量这位当今的太子殿下。
而在见萤山上,意乱情迷,身不由己,当然也毫无闲暇跟时间去细观。
她好像是第一次看清楚了面前的这张脸,倘若不晓得太子殿下恶劣的脾气,这张脸是极具迷惑性的。
宋皎被他眼底的光摄住,完全无法反应。
直到赵仪瑄倾身而下,她察觉到那危险的气息靠近。
“别!”宋皎将头转开。
太子的唇本是要印在她的嘴上的,如今落了空。
但也没有完全落空,因为扭头的姿态,在他眼底的是雪白的脖颈,以及他留下的那些粉色的印记,瞧着分外诱人。
他甚至注意到,她的鬓边上多了些许晶莹的细汗。
太子极想尝一尝是什么滋味。
赵仪瑄往前压了一寸,却发现她的手抵在自己腰间:“不行。”
宋皎摇了摇头,呼吸不稳而语气坚决:“请殿下自重,这里、是……御史台!”
就好像听到了宋皎的拒绝,恰如其分的,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赵仪瑄希望不管来的是谁,都赶紧识趣地滚开,可偏偏事与愿违。
那脚步声不偏不倚地停在了门外。
“殿下,”诸葛嵩讨人厌的声音响起,“皇上让您尽快回宫。”
侍卫长好像很知道该怎么制住赵仪瑄,所以不等赵仪瑄的“滚”出口,就把后面一句杀手锏扔了出来。
吏部尚书颜大人府上。
一清早,宫内皇后娘娘派了人来,传夫人跟三姑娘进宫。
颜家不知如何,但三姑娘颜文宁心中却喜欢了一下,自打事发后,她几次寻死觅活,“幸亏”都被人救下了。
闹也闹过了,事情总该有个了局,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并没有失了贞。
事情仿佛尚有转圜余地。
其实早在宫内传旨之前,颜文宁就私下里求夫人,想叫夫人进内跟皇后娘娘提一提,看能不能……仍是让她顺顺利利地进东宫。
颜夫人不忍女儿受苦,但她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颜尚书已经明确地告诉过她:这门姻缘,应该不会成的。
为今之计,是先把三姑娘送出城去,找一个庵庙耐心地静修个一年半载,等风波平息后,再接回来,到那时候只尽量地给她挑一个不错的郎君就是了。
颜夫人只觉着失望,抱怨道:“又不是失了身,至于如此么?而且那个宋皎也是太子殿下给去的,按照殿下脾气以及这件事的起因,那宋皎是断无活着之理,怎么殿下反而把他放了?”
颜尚来也恨极了宋皎,可是他没想到豫王会亲自登门,光明磊落地告诉了他真相。
跟颜承不同,尚书大人并没有过分地怪责豫王。
颜尚书心里有数。
事发地毕竟是他的颜府,里里外外都是颜家的人,按理说不该出现这种纰漏。
豫王推心置腹的,跟他提起当天事情有异,自己是被一个自称三姑娘房中的人请了过去的,而且一过去就中了迷香。
这件事,颜尚书深信不疑。
因为在事发后,他私下里审问过颜文宁,颜文宁虽然不敢提豫王,但其他的说法却跟豫王所说差不多,而且连颜文宁身边的人都说,那天,是有个自称是跟随王爷的人说有一句要紧的话要来告诉姑娘。
这么看来,是有人故意安排,凑成了这处戏!
幸亏人尽皆知的是,三姑娘早就要许给太子爷,她不至于冒着毁了清白的风险去“勾引”王爷,颜家也不至于干这下作不划算的事儿。
不然的话,在颜府出现这种丑事,他颜家也要担责任的。
而且颜尚书又恨又是后怕。这是有人把他颜家当成了一个大戏台,苦心孤诣地要唱成这处戏,现在想想,若当日不是宋皎挺身顶了,给那几家的姑娘们看到是王爷跟颜文宁在室内……那么他颜家的脸,太子的脸,豫王的脸尽数都要没了!
那会是一场大祸。
从最初痛恨宋皎,到后来知道真相后的感激,颜尚书心情复杂之极。
他答应了豫王会保守秘密,谁也不提。
至于颜承所说的要豫王担责任,颜尚书是万万没有胆子。
堂堂的王爷在他们府里被算计,不来追究他们的责任就罢了,又怎么敢再赖豫王。
而对于颜文宁想入东宫的执着,颜尚书也颇为头疼。
三姑娘的性子不像是颜文语,大姑娘从小就很叫人放心,从来文文静静,虽有心机,却并不显山露水,只有三姑娘生性外向,爱说爱笑,很得府内长辈喜欢。
可宠虽宠,颜尚书是知道进退的,他不想去太子跟前碰钉子。
太子的性子跟豫王不一样,颜尚书可以跟豫王推心置腹的说话,但跟太子,他尽量让自己能少说一句是一句,免得不知哪一句出错就掉进坑里去。
当时他曾问过豫王:“太子殿下知不知道……”
**瑭立刻会意:“皇兄并不知道是我。”
“那、为何放了宋皎呢,还特意派人来说是误会,叫我不要再追究宋皎。”颜尚书茫然,“明明跟宋夜光是死仇,又是出了这种事……”
豫王平和说道:“他虽不知道,但他却不是傻子。至于为什么放了夜光……这件事本王也觉着诧异,不过太子行事向来无迹可寻,也许只是任由他的心意,也许是想再等等。”
最后,颜尚书试着又问:“那,王爷觉着此事之后,太子对于这门亲事……”
豫王的回答模棱两可:“太子或许毫不在乎,又或者……不过我劝老大人先勿轻举妄动,等太子殿下主动表态才好。”
所以颜尚书一直在等,而经过打探,他听闻皇后娘娘似乎仍有意这门亲事。
这倒是个好消息。
就在这种情形下,颜文宁在夫人的陪同下进宫了。
其实这几天,皇后也一直没闲着。
她的确不想就立刻放弃颜文宁,毕竟三姑娘并不是真的**,颜家的门第又在那里。
皇后曾经跟皇帝说过几次,毕竟太子年纪也不小了,太子妃之位仍旧空悬,而且东宫无嗣,自然人心不安。
皇帝起初不置可否,听到提及子嗣,终于心动,就说:“既然这样,等朕问问太子的心意就是了。”
本来正打算今日跟赵仪瑄提此事的,没想到一清早,有关豫王的传言便送到皇帝耳中。
所有事情竟搅到一块了。
**瑭进了宫。他心里像是吞了一团火,又像是兜头给浇了一桶冰。
他没指望这件事会一辈子都不泄露,可万万想不到,竟会散播的这么快。
确实,豫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宋皎。
昨日带了宋皎回王府,在她醒来后他的决绝,其实并不只是向着宋皎。
豫王是恨自己。
他看过宋皎颈间的那些痕迹,她的手腕上还留着被捏过的青紫,显然不是被温柔对待过。
豫王人虽不在东宫,但很清楚那位兄长的脾气,亦能想象她遭遇了什么。
当日在东宫看到宋皎跟赵仪瑄的情形,**瑭转身离开。
可出了东宫他才发现,他自以为傲的“镇定”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要真的是不当回事儿,他就不用这么赌气的就走开了。
而且豫王的人虽走开,心魂却好像还在东宫,眼前心底闪出的,都是宋皎伏在赵仪瑄身上。
**瑭心里仿佛钻出了一个小人儿,手里拿着一把刀,慢慢地一刀一刀地戳在他的心上。
为什么,太子竟能那么做?
他为何下手那么快,快的让自己无法反应。
而面前的宋皎,明明曾经是程残阳亲自要送到他手里,是他唾手可得的人。
他后悔,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一口答应,但是同时又恨,恨自己,恨太子,也恨宋皎——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让太子得逞,明明总是跟在自己身边,明明总是看着他的,居然**于赵仪瑄!
那天晚上他看着陷入昏睡的宋皎,心火熊熊燃烧,竟再也无法自制。
但正因为如此,在宋皎醒来后,他才更加的无地自容。
他担心宋皎发现了自己所做,那样她会怎么想?且不管她怎么想,他自己也不能放过自己。
一个他曾不太喜欢的人,如今又**给他的兄长,他居然、想要去亲她。
甚至还想要……
他难道是疯了吗?他又不是赵仪瑄!
所以在那时候,豫王才宁肯让自己更决绝些,索性跟她一刀两断吧,免得自己再犯这些不必要的错。
而在颜府事发后,曾公公立即认定是宋皎报复。
可连关河都说:“宋侍御不是那样的人。”
豫王想,要真的是她倒也好,自己就更有理由厌弃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