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的丫鬟闻讯出来接了宋皎,因说道:“我们太太昨儿就回了颜府,本来说当天就回来,谁知昨夜派人说事情耽搁了,也不知今儿几时回。”
宋皎心想,颜文语恐怕是因为豫王要娶亲的那件事耽搁了吧,却并不提,只道:“不打紧,我是来探望你们老爷的。”
起先那个不愿叫他多抱怨给宋皎听, 便打岔道:“宋大人,你来就来,怎么还拿东西?”
宋皎说道:“听说老师病了,不知情形怎么样?”
丫鬟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有些忧愁之色。
自从京内传出程子励出事的消息,素来跟程府有往来的朝臣们也日渐绝迹,只有宋皎,徐广陵等几个亲近心腹还时常过来。
尤其是宋皎, 她是程残阳的关门弟子,颜文语青眼的人,她自个儿性格又好, 人物出色, 程府上下都乐意见着她。
那家奴道:“哪里是高兴, 不过是闷了这两三天,总没有一件令人喜欢的事儿, 好不容易看到您来了,这才能笑一笑。”
小缺从驴背上把两样点心取了下来,说道:“你是不是笑话我主子骑着驴过来呢?”
此时门口的家奴笑哈哈地替她把驴子牵住了:“宋大人,您来了!”
宋皎从驴背上滑下来, 看他摇头晃脑地跟自己的驴子似的:“你怎么这么高兴?”
颜文语因为三姑娘寻死觅活,已然回了颜家,程府的下人看见宋皎来到, 一个个脸上堆笑, 忙小跑着迎上来。
另一个家奴帮着把点心接了过去, 道:“这话说的,我们是欢喜宋侍御的人品,又不是看他骑驴骑马,何况先前那些乘着八抬大轿来的大人们还有呢, 现在统统不见了踪影,要叫我们再见着,别指望给他们一点笑模样。”
丫鬟幽幽地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但愿公子没有事,我们老爷这病症,多是因为公子起的呢。”
她嘀咕了这句,又抱歉地对宋皎道:“宋大人,您见谅,只是您是老爷的弟子,是他贴心的人,这些日子又没有个能说话的人来……一时我就多嘴了,若给夫人知道,恐怕又不饶了。”
宋皎忙问:“怎么了?”
那丫鬟悄悄地问:“宋大人,我多嘴问一句话,我们公子真的……真的现在在诏狱里吗?”
宋皎一窒,摇头道:“不是。”
宋皎勉强笑了笑:“这个还不怎么知道,回头我得再细细打探打探。”
既然如今朝廷没有下判决,那么一切说法便算不得数,宋皎是这样想的。
她极愿意不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而宁肯一切往有光的地方看。
宋皎笑道:“你是为了老师着想,我当然不会怪罪,你放心,你们夫人不会知道的。”
丫鬟感激地向着她笑笑:“宋大人,如果我们老爷多几个像是您这样的弟子,他兴许也不会生什么病了。”
宋皎则有些惭愧的笑笑,以前她总觉着,只要跟着程残阳,跟着豫王,做点儿她稍微力所能及的事,总之不愧良心,混混度日就行了,也没想过要努力往上爬。
直到现在她却又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就连去见程子励,都要绕个弯子。
一直以来挡在她身前的都是程残阳跟豫王,而她为程残阳所做的却极有限。
但宋皎更怕的是,假如程子励的事情判定了,那老师该怎么面对这个结局,若这把年纪没了独生儿子,声名尽毁,她简直不敢细想。
内室有一股苦涩的药香气弥漫,程残阳已经知道宋皎来到,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身上披了件外赏,扶着丫鬟的手缓步往外走。
宋皎见状,忙上前亲自扶住:“不是说在静卧么?好好地为何下来了。”
程残阳道:“没病到那地步,不必担心。你怎么这一早就来了?”
宋皎从小缺手中接了点心过来:“连日没来了,心里实在惦念着您。”
程残阳哈哈一笑,回头看着那几包点心:“这香味……你买了定胜糕?”
宋皎道:“定胜糕,栗子糕,还有一包枣泥山药糕,都是喜福斋里新鲜做好的。”
小缺在外头正要走,闻言回头道:“程大人,主子可是天不亮就去排队等了,这是今儿头一份!您老有口福了。”
宋皎笑道:“多嘴。”
程残阳连连摆手,又对宋皎道:“你还知道我喜欢这一口。”
宋皎扶着他在桌边落座,道:“您曾说过,品过的江南细点里,喜福斋是做的最合您口味的。”
她把面前的糕点打开,外头丫鬟早端了两盏清茶进来。
程残阳拈了一块定胜糕吃了口,甜而不腻,齿颊沁香,他含笑点头,慢慢地将一整块糕都吃了,宋皎又伺候喝了半杯茶。
丫鬟趁机送了药进来,道:“老爷原先不肯吃早饭,如今好歹吃了块糕,这药却也正好喝了吧。”
宋皎又忙接过去,请程残阳喝了,喝罢又吃了半块栗子糕,尝了口枣泥山药糕,这才起身扶着宋皎的手走到外间。
在厅中落座,程残阳便问道:“这两天,听说你不在御史台,是做什么去了?”
宋皎略一迟疑,终于说道:“老师恕罪,我、我是去东宫了。”
程残阳却并不觉着诧异,只淡淡地问道:“上回已经吃了亏,难为你也没有个记性。”
宋皎却知道程残阳不是责怪,而是担心自己。她先笑了笑,鼓足勇气道:“老师,我、我见着师兄了。”
程残阳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他才说道:“见他做什么,可知我心里……早就当作没有这个儿子了。”
宋皎毛发倒竖:“老师,怎么这么说!”
“不然呢,”程残阳的眼神黯淡,却偏微微昂首,透出一股子的倔强:“他若真把自己当作我程残阳的儿子,在做那些毁国害民的混账事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
这句,宋皎却也无法反驳,因为就算见了程子励一面,她也没从程子励口中听到一句半句的解释。
她只能没什么底气地说:“老师,我想、我想师兄他是有……苦衷的。”
“狗屁苦衷!”向来内敛的程残阳竟也破口骂了一句:“你不用给他找借口,就算是刀压在他的脖子上,有些事也不能做,他既然做了,那他就不再是我程残阳的儿子……咳,咳……”
宋皎见他咳嗽的厉害,早起身去给程残阳捶背:“老师,您别生气,这件事……大理寺那边还在查,咱们不如等查出结果来再……”
程残阳缓缓地吁了口气,没有接茬。
他看着窗外一丛盛开的紫薇花树,望着上头绕着乱飞的蜂蝶,忽然说道:“夜光,你可知我这名字的由来?”
宋皎微怔:“这个,夜光并不知道。”
程残阳道:“我原先是江南人士,少年游历,见过多少百姓疾苦,而官吏不作为的惨状,那时候我便想,要尽我之力,为这天下黎明百姓做些事。”
宋皎屏息听着,不敢让自己错过一个字。
只听程残阳念道:“‘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这是前朝李纲的《病牛》,梁溪先生也曾为朝廷监察御史,忧国忧民,志虑忠纯,却被朝廷见疑而罢免,这首诗便是他谪迁时候所做,我因敬慕梁溪先生为人,便改了名字,用意自省,立志此生要效仿梁溪先生,不负国,不负民。可惜……”
宋皎怔怔地听着,见程残阳面带伤感之色,忙道:“老师向来所做所行,亦并无辜负,又为何说可惜,目前不过是一时之穷蹇,老师并不该就立刻出此颓丧自伤之语才对。譬如这位梁溪先生,他此生遭遇实属不公,但先生终其一生,并未有任何沮丧懈怠之意呀,老师既然以先生的诗为名,就也该不负此意才对。”
程残阳很是意外,转头看着宋皎,隔了会儿才有些沉重地说道:“但是程子励……”
“程子励是程子励,程残阳是程残阳,”宋皎的眼睛有些湿润:“老师做过的事情,师兄并未做过,也做不成,同样,是程子励做的事,老师也并未沾过!我知道老师一生清誉,恐怕会因为师兄而毁于一旦,但不管世人怎么说,您所做的种种,到底是无愧于臣民,无愧于残阳之名,也无愧于梁溪先生!”
程残阳从不是个感情外露之人,但是现在他的眼眶红了。
眼中闪闪烁烁,他不能在弟子面前流泪,便仓促一笑,把头转开一边,假装沉思看窗外风景之状。
过了半晌,程残阳道:“没想到,今日我竟然能被弟子教诲。”
宋皎一惊,急忙跪倒在地:“老师!我不是故意冒犯……”
程残阳回过头来,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起:“你以为我是怪你吗?不,我是感激……感激有个人会当面跟我说这些话,有你这些话,纵然世人皆骂我程残阳无德失责,我亦不惧了。”
“老师……”听了这番话,宋皎知道程残阳是想开了,她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
程残阳微笑着,凝视着宋皎的脸,他心里有点遗憾:豫王要定王妃了,而宋皎,恐怕也不能到王爷身边了,真是……
程残阳面上没说,而心里非常的失望,因为他相信,要是宋皎能在豫王身旁,她会非常好的襄助豫王,就如今日自己钻在牛角尖里无法自拔,她偏能说出这样振聋发聩熨帖他心的一番话。
他很希望这样难得的宋皎会在豫王身边,可是……莫非是天意作弄。
在宋皎离开之前,程残阳提醒了她一件事。
“你待会儿要去御史台么?”
“是。”
“今日你还是不要去了,”程残阳点点头:“我近来得了个消息,你舅舅魏家是不是在城外永安镇?”
宋皎很意外:“是啊,老师怎么突然提起我舅舅?”
程残阳道:“魏家有一点事,我本来想派人去料理,现在想想,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
宋皎有点不安,还想问魏家出了何事。
程残阳却道:“不必多问,去了自然知道。对了,你稍等片刻。”他起身入内,宋皎跟着走了一步,见他坐在书桌前取了一支笔,就知道他要写东西。
宋皎见砚台里的墨汁有些干了,忙去添了些水,轻轻地给他又研了些墨汁,这才退后了两步避开。
毕竟她心里清楚,程残阳的信不知是要给哪一位的,也许是机密,若非他开口,自己还是避嫌的好。
程残阳看了她一眼,略微踌躇,终于慢慢地写就。
他找了个信封将折了的信纸放入,却并没有封缄,只递给宋皎道:“这封信,你可以看。”
“啊?”宋皎意外,正要问他是给谁的,程残阳道:“这是给豫王殿下的,你在离京之前,把这封信送到豫王府,交到王爷手里。”
宋皎呆住,她如今跟豫王的情形尴尬,颇有点像是突如其来的冰冻三尺,叫她去送信?还要交到王爷手上?
“可是老师……”宋皎犹豫片刻,终于道:“不如叫别人去吧?我想,王爷现在未必愿意见我。”
她没有说原因,但是她想,假如程残阳问原因的话,她不会隐瞒。
程残阳却没有问,他看着宋皎,终于道:“这样吧,你出去之后,愿意的话就看看这封信的内容,然后你自己决断要不要去送,或者要不要让别人替你送,好么?”
宋皎很摸不着头脑,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她没有再拒绝的余地,便道:“夜光遵命就是了!”
程残阳一笑:“好了,不必耽搁,你去吧。”
宋皎刚要退出去,又道:“老师且一定要保重,不要让夜光担心。”
程残阳笑道:“知道了,等你回京,我必然已经好了。”
宋皎这才放了心,她出了程府,那封信在她的怀中,却像是揣着个活物,不安的很。
爬上驴子出了程府街,宋皎叫停了下来。
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宋皎看着那不着一字的封皮,宋皎一咬牙,终于把信纸抽了出来。
程残阳用的是豫王所赐的当世有名的澄心堂纸,柔如春水,密如蚕茧,价格也是极昂贵的,据说一张纸至少要数百钱,所以程残阳也不常用这种纸来写信。
宋皎见是澄心堂纸,心里就有些嘀咕了,等看到那信上所写的内容,她的手慢慢地开始发抖。
小缺在旁边牵着驴,时不时地望一眼,见她的脸色不对,便道:“怎么了主子?”
宋皎忙把那张信纸合了起来,就仿佛怕小缺会看见一样。
小缺疑惑道:“到底怎么啦?脸色难看的像是见了鬼。”
宋皎一手捏着信纸,一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有点疼。
她定了定神,又把那张信认真地看了一遍,这次她的情绪稳定多了。
把信合起来装好,宋皎怔怔地看着远处天际涛走云飞,忽地说道:“不去王府了。”
“什么?”小缺更是不解:“先前不是说有要紧事要去见王爷的吗?”
怀中的信沉甸甸的,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宋皎摇头说道:“是我弄错了,没有……没什么要紧事。”
她仰头看着头顶的白云蓝天,长长地吁了口气:“没什么……咱们出城吧。”
是日午后,程残阳来至豫王府。
豫王一番问候,寒暄过后,程残阳道:“承蒙王爷关怀,先前只是偶感风寒,如今已无大碍了。”
**瑭含笑道:“既然如此,那倒要及早回御史台主事,毕竟御史台举足轻重,万不能群龙无首,听说皇上也派了内侍去府上慰问了?”
程残阳道:“微臣惭愧,皇上跟王爷都如此惦记。”
皇帝能派内臣去程府,这便是个情形向好的信号。
豫王道:“其实本王知道你是因为公子的事心里过不去,但照本王看来,皇上并未因此迁怒,且程师傅在御史台这么多年,有目共睹,皇上也知道瑕不掩瑜,满朝文武之中也自有公允,如果身体无碍,还是得及早回台院主持大局。”
因为程子励的事,程残阳避嫌自请病休,不再理事,对于豫王来说无疑如同断了得力臂膀。
若他能起复,当然求之不得。
程残阳欠身道:“微臣自当不负皇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豫王见他答应,这才微笑道:“倒是不必如此,国事重要,程师傅的身体当然也是要紧的。”
议过了正事,程残阳问道:“敢问王爷,今日夜光是否来过?”
**瑭一怔,旋即仍是浅笑说道:“今日不曾见着夜光,怎么她没去府里吗?”
程残阳道:“正是因为去过,微臣托她带了一封信给王爷,没想到她竟没来王府。”
豫王脸上的笑隐了隐,疑惑问:“是吗?不知是什么信?”
程残阳道:“王爷放心,信上所写并不涉及公干。”
**瑭凝视着对方:“不涉及公干,那是……夜光又因何没来呢。”
程残阳缓缓道:“也许是因为她看过信上的内容了。”
“她竟然……岂有此理。”豫王惊讶,也有些不悦。
“殿下莫怪,是微臣许她看的。”
“这、这又是何意?”豫王越发疑惑了,“本王着实不懂。”
程残阳道:“因为,微臣在信中有一个要求,而只要王爷看过那封信,就绝不会拒绝。”
**瑭的表情变得凝重:“那,程师傅在信中所提,是何要求?”
程残阳淡淡道:“是请求王爷无论如何都要把夜光留在身边。”
豫王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其微妙。
他盯着程残阳的眼睛,半晌终于冷道:“你不是不知道,她跟太子殿下已然……她那样不自爱,本王岂能……”
程残阳看着豫王,心里又生出一种微微失望之感,以前豫王是容不得宋皎女扮男装的真相,现在又是因为太子,就算自己竭尽全力,终究也无能为力。
他把剩下的话压了回去,而只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夜光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啊,她没来,大概也是已经做出了选择吧,到底是微臣人老,便格外的操心多事了,不过殿下放心,以后再不会了,而且……也再没有机会了。”
他虽然还在笑,但笑里已经有了几分淡淡的疏离。
**瑭嘴里虽然在说宋皎“不自爱”,可听见程残阳说她“有自知之明”,以及“没有机会”,心里仍是不太受用。
他道:“其实倒也未必是什么自知之明,老师你大概不知道,太子殿下对夜光,可是非同一般,势在必得之状。至于在本王跟太子殿下之间,该怎么选,她当然最清楚。”
程残阳的眉头陡然紧皱:“殿下,您总不会以为,夜光是那种趋炎附势,贪新厌旧之人吧,在太子跟您之间,她心里更偏向谁,您当真不知道吗?”
豫王的脸色有些不自在,却淡淡一笑:“何必说这些无用的,反正如今她已经是太子的人了,本王还是该提醒老师一句,有些机密之类,最好也不要再同她说,免得她已然成了太子的耳目。”
程残阳木然地看着豫王,他想问问豫王是因拉不下脸而赌气呢,还是认真这么想。
但不管如何,这话一出,便似诛心。
宋皎为了他,赴汤蹈火,王爷却竟能口出猜忌之语。
但程残阳并没有开口,只在心中想起了宋皎曾说过的一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最后,程残阳起身之时,沉吟着说道:“有一件事,兴许无关紧要,王爷听听就算了:夜光今日出了城,永安镇那边,她的母舅魏家遇到个坎儿,但以夜光单人匹马前往,恐怕会有不测……”
他果然是老了,竟还是想留一点挽回的余地。
点到为止的,程残阳垂了眼皮:“微臣告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豫王:这是给了本王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吗?
太子:就问你敢要吗?
豫王:敢!
太子:拉出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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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 宋皎去了程府。
她是在大理寺见着程子励的,并非诏狱,所以这个应该也算不得扯谎。
“不在哪儿?”丫鬟眼睛一亮:“这么说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公子并没有犯事?”
说话间又有几个下仆听闻她来了,有的忙着跑到里间报信,有的便也跑出来,几个人簇拥着宋皎进了门,竟是且说且陪地把她送进了内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