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城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驴子晃晃悠悠的,加上小缺时不时也要停下来歇息歇息,一直晃到了黄昏降临才总算到了永安镇地方。
循着路,又转了几圈,终于摸到了魏家门口,小缺扶着宋皎下地,自己去叫门。
魏子谦膝下有一对儿女,男孩儿才七岁,女孩四岁,两个孩子玉雪可爱, 天真无邪,宋皎甚是喜欢。
魏子谦虽开了一个衣料铺子,但日常生意只是一般, 家里又是上有老下有小,早出晚归经营所得,省吃俭用,仅仅能够养家糊口。
宋皎一手扶着驴子,一边不住地揉腿,颠簸了一路,身上未免有些难受。
永安镇魏家所遇上的,对他而言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他放在永安镇那边的密探盯着的也并非魏家,魏家只不过是正好被牵扯其中罢了。
不过那些密探因发现出事的跟魏家有关, 魏子谦又是宋皎的母舅,所以即刻向程残阳禀报了。
程残阳当然不只是让宋皎去冒险的。
不过程御史有一句话说错了, 宋皎倒并不是单人匹马, 而只能勉强算是单人匹驴。
程残阳本来是想让亲信处置永安镇之事,但在看到宋皎的那一刻, 他改变了主意。
他明知道永安那边的事情是有些棘手的, 却仍是故意让宋皎前去,也并没有叮嘱她多带几个人。
别说是京内的波谲云诡, 放眼城外乃至天下大事, 他也总会第一时间知道。
宋皎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过魏家了,她的外婆早逝, 如今外公尚在,老头身体还算强健,就是有时候脾气太犟, 一直都跟着魏子谦过活。
宋皎听见魏先生吃了官司,心中一惊,就想起程残阳的话来,忙说道:“魏先生是我舅舅,他……”
还没有问完,路人已经隔着门扇高声叫道:“魏家大嫂,你们京内的亲戚来了!”连叫了两声,才听见里头吱呀的门响,急促的脚步声直奔门口而来。
可眼见小缺在那叫了半天,里头竟没有人答应。
宋皎左顾右盼,几乎怀疑是天黑找错了地方。
两人正不明所以,路上走过一个人来,见他们站在门口便问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小缺疑惑地问:“什么县衙的人?”
薄薄的夜色里,那人的容貌有些模糊,声音却清晰的:“你们既然从京里来,想必是不知道的,这家的魏先生吃了官司,如今给押在县衙里呢。你们这会儿叫门,他们恐怕以为是歹人,所以不敢答应。”
说着又打量着宋皎:“你们是京内什么亲戚?”
很快,大门给从内打开了,在他们面前的是魏子谦的娘子,宋皎的舅母姚娘子,只见她蓬头垢面,肿着两只眼睛,看到门口的宋皎,顿时惊呼:“真的是你呀,真的是大爷!”
这会儿里头又是一片乱响,是魏老先生的声音颤巍巍地叫道:“到底是谁啊?”
姚娘子忍了泪,回头道:“您老人家只管放心,是京城府内的老大来了!”
几乎是才说完,便见到两个小人儿从里屋飞快地跑了出来,欢喜雀跃地叫道:“是夜光哥哥!”
两个小孩跟两只雀儿似的,争先恐后地冲到了宋皎身旁,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腿,宋皎赶忙揉揉他们的小脑袋,一时顾不上别的。
那替宋皎叫门的人见状,早无声无息地先去了。
姚娘子忍着泪,先请宋皎入内。
此刻里头魏老先生也拄着根拐杖,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他的眼睛已经有些看不太清,尤其是在夜色里,便只管问:“是老大吗?啊?”
姚娘子把宋皎请到屋里,屋中已经黑洞洞的了,竟没有点灯,把宋皎迎进来后才点了一盏油灯。
灯影下,魏老先生看清楚宋皎的脸,他甚是激动,抓着宋皎的手不肯放开。
宋皎还没有坐下,老先生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我一直催着你舅母赶紧送信进京里去,她只是跟我磨蹭,你怎么就这时侯来了?你可知道你舅舅给人拿去了?”
“外公,”宋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能安抚人心,她道:“我也是才听说,是出了什么事?”
不等老先生开口,那男孩子魏达迫不及待地告状道:“爹爹是给坏人抓去的!坏人还把铺子的东西砸了,把铺子封了。”
宋皎简直不能信。
“去玩儿去,”魏老先生推了推小孙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你爹为人强出头,不然怎么那么多人偏偏就抓了他?”
宋皎到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两个小孩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忙叫了小缺,让他把自己临出城买的那些点心、糖之类的给小孩子们吃。
小家伙们看到吃的,这才高高兴兴地坐到桌边去了。
除了给孩子的东西,另有一包冬虫夏草跟一包细点是给魏老先生的,还有一匹缎子是给姚娘子的,小缺一并都拿了出来。
姚娘子又落了泪,哽咽道:“来就罢了,怎么又叫你破费?”
老先生看着那包虫草,知道此物珍贵难得,是特意来孝敬自己的,一时也甚是感叹。
“这个不算什么,我也不常来,总是一点心意,”宋皎温声问道:“舅母,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同我细说。”
她知道老先生虽愿意说话,但毕竟上了年纪,颠三倒四未免不清不楚,不如问姚娘子。
只一会儿,姚娘子就把事情说明白了。
原来这永安镇一向倒也还算太平,因是进京的必经之路,来往的人多,镇子上的铺户们虽不算豪富,但到底是有生意可做,细水长流的还算不错。
谁知在半年前,魏子谦他们那条街上突然开了一个赌坊,起初不算太大,后来渐渐地把周围两家铺子给吞并,地盘竟扩充起来。
在月前,有人找到魏子谦,要将他的铺子买下来,据说是那赌坊要继续扩展,已经看好了这一条街,要将这整条街都变成赌坊的地盘。
魏子谦似闻晴天霹雳,哪里能干,这铺子是他养家糊口的唯一所有,没了铺子要如何活下去,当下拒绝了。
同一条街上的也有跟他一样主意的,都不愿意卖。
这毕竟也算是京郊范围内,虽然有人嗅到不对劲,但心想到底是天子脚下,还不至于有什么明目张胆的劫掠之举。
可是虽然无人劫掠,从那以后,他们这些铺户们便不得安生了,时不时地有人前来骚扰,每每才有一点生意,就有人过来搅乱,就算报官,那些衙差们要么姗姗来迟,要么反痛斥他们无事生非之类,竟是虚应故事,毫不作为。
魏子谦等众人被搅扰的焦头烂额,心里清楚是赌坊的人做的,他们商议了一番,便准备告官。
又因为众人都知道魏子谦的外甥在京内做官,所以他们都一致公认地推举魏子谦牵头。
魏子谦本不乐意出头的,被众人求不过,只得请人写了状子,联名递上了公堂。
本来以为县衙一定会秉公处置,谁知县官看过状子,略问了几句,不由分说地就判定了魏子谦众人一个“诬告良民”“搅乱治安”的罪名,把魏子谦为首的五个人都打入了牢房。
而就在魏子谦他们给关入牢房中后,其中有两户人家先撑不住,主动认罪,据说赔了些银子,又主动答应了卖掉铺子,才给放了出去。
魏子谦是个老实人,本来也想息事宁人的,但是他明知道这件事有蹊跷,何况如果自己也卖了铺子赔了钱,这一家子以后难道去喝西北风吗?
他虽然木讷内向,但一旦认定死理也是不肯回头的,就算姚娘子去探望,跟他商议,他也不肯低头,连姚娘子打算托人报信给宋皎的主意都给劝住了。
宋皎听到这里,心中又惊又气,她没想到竟在这京畿范围,就有人敢一手遮天了,又问:“为什么舅舅不叫人告诉我?”
姚娘子擦着泪道:“你舅舅说,你在京内忙得很,也有自己要忙的大事,不好拉扯你。何况若是托了你,未免给人说是走了京内的关系,他很怕连累了你,便不叫我去报信。”
姚娘子虽然伤心,又担心夫君,但宋皎远来才进门,她总不能慢待了亲戚,当即擦干了泪,急忙去厨下弄吃食。
魏老先生趁机又也跟宋皎说起这件事,他道:“我早说该告诉你的,让你拿主意最好。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如今显然的县衙那里是袒护赌坊,也有人私底下跟我们说,那赌坊的老板很有些来头,县老爷都不敢得罪,哼……再这样下去,你舅舅在牢里难免吃大亏,那铺子也是保不住的。”
小缺在旁边听了个大概,惊讶之余也憋着气,此刻便插嘴说道:“老先生你只管放心吧,难道不知道我们主子是专干什么的?他们御史台就是管这些不公道的,要是那知县果然不识好歹徇私舞弊的,看主子不把他参死!”
宋皎还没说话,那两个小家伙却听了出来,顿时高兴起来,拍着手笑道:“夜光哥哥最厉害了!可以救爹爹出来了。”
宋皎把两个小孩抱了抱,见他们嘴上还沾着才吃的糖沫子,看着可爱极了。
当夜,姚娘子去厨下做了些汤面,大家草草吃过了,老先生撑着困意又跟宋皎说了会儿话,方去睡了。
宋皎给安置在厢房之中,两个孩子非要跟着她睡,好不容易给姚娘子抱了走。宋皎心里思忖着魏子谦的这件事,过了子时才勉强睡着。
早上天不亮她便起身,而姚娘子也正起身收拾家务,准备早饭。
宋皎听老人那里还没动静,便对姚娘子说道:“舅母不用忙,我出去在路边上吃点就行了。舅舅的事情已经不能耽搁,我得尽早赶去县衙看看。”
姚娘子虽然很想留她把早饭吃了再去,但也是极担心丈夫的,便要拿钱给她买吃的,宋皎笑道:“不必,我身上有。”
带了小缺,宋皎出门向着县衙的方向而行,此刻天色尚早,路上人并不多。
宋皎特意去魏子谦的店铺走了一遭,却意外地发现,连带魏子谦的铺子在内,有四五家的铺子门上都贴着封条。
宋皎看着甚是心惊,小缺指着前方说道:“主子你看!”
耳畔一阵喧哗吵嚷,却见前方的一处门头底下,晃晃悠悠出来几个人,都是衣衫不整,脸色带青的,口中嚷嚷道:“真邪门,这一整宿都没见翻身,简直都想把这手剁了。”
另一个说道:“手气不好就要剁手,王大哥也太狠了,万一那下面的东西也不听话,岂不是要当太监?”
一阵荒唐大笑。
宋皎听着,又看看那门头,才知道这些人原来是通宵达旦在此赌的。
本朝并不禁赌,京城之中也颇有不少的赌坊,但是……宋皎扫了半条街,却见那些铺子多半都关了门,还有几家已经开始了拆卸,大概是要改造起来。
小缺也看的咋舌:“这是在干什么?原先好好的生意都不干了?这难不成一整条街都要弄做个大赌坊?”
宋皎的心一颤,道:“去衙门吧。”
永安镇的县衙,在镇子中间,两个县衙的差人打着哈欠出来开门,看见他们两人来至门口,便道:“干什么的?”
小缺上前道:“这儿是不是关了一位魏先生,我们是来探望的。”
差役没好气地问:“什么魏先生魏后生的,叫什么名儿?”
小缺哪里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当下喝道:“你这是什么口气,说话客气些!”
那差人大惊,把小缺跟宋皎仔细打量了半晌,尤其是宋皎,看着她模样俊秀气质出尘的,倒是不敢十分的无礼,便问:“你们是什么人?”
宋皎说道:“我们是魏子谦的家里人,特来探望。”
差役对这个名字倒是不陌生,便冷笑道:“哦,原来是那魏犟头啊,他的家人我却也见过,分明没有你,你别是来冒充的,图谋不轨吧?”
“瞎了你的狗眼!”小缺气不过,上前吼道:“我们是魏家京内来的亲戚!京内的御史台听说过没有?这就是御史台的宋侍御!不想死的,去把你们县老爷叫出来!”
御史台之名,无人不知,这衙差被小缺几句话惊得倒退,又忐忑地盯着宋皎:“你、真的是京内的……”
宋皎本来想先看看魏子谦,当面问问他再作打算,如今见小缺道破身份,索性淡淡道:“我叫宋皎,京内御史台侍御史,去报吧。”
宋皎的官职在京内虽不算大,但到底要比七品的县令要高上一级。
而且人所共知,京官天然的比地方官要体面,何况宋皎出身御史台,这正是让天下官吏望而生畏的地方。
两个衙差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飞奔而入。
县衙内宅处,知县老爷才刚洗漱,衣裳还没换妥当,丫鬟便传了信儿进来。
葛知县先是一惊,继而自言自语般:“果然来了。”
里头的知县夫人听了,便出来说道:“听说这宋皎是御史台程大人的得意弟子,豫王跟前的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老爷为什么非得为难那魏子谦,无端得罪他呢。”
葛知县笑道:“你妇道人家懂什么,这魏子谦若不是宋家的亲戚,我还不拿他开刀呢,谁不知道这宋侍御把太子殿下得罪透了,殿下牙痒痒地要他的脑袋呢,之前又闹出了吏部颜家的那档子事,只怕更是恨极了他。如今这魏子谦不识抬举,偏撞在本大人的手里,我正好杀鸡给猴看,先给东宫出一口气。”
知县夫人道:“就算把魏子谦捏住了,那也有限,太子殿下又不会领你的情,哪里知道你是谁呢,你也是白献了殷勤。”
葛知县嗤地一声:“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要知道我也还是多亏了东宫才得了这个肥差的,礼部那里当然知道我的名儿,再说……就算无福给殿下知道我的功劳,我只管先尽了心意就是。”
知县夫人皱眉道:“叫我说,老爷还是小心些,本来征那些店铺就有点风险,要是这宋侍御拿捏住了,捅了出去又怎么说?”
葛知县不以为然:“他敢,除非他不怕丢官罢职。”
知县夫人问:“那个赌坊的幕后之人,果然有那么厉害?”
葛知县得意洋洋的说道:“若不是有万全的把握,我怎么会替他摆平这些呢,告诉你,只要这怡兴街的差事做得好,明年我就能调任回京。你也是那京官的夫人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那丫头:“去打听打听,这宋侍御是怎么来的,带了多少人?”
半晌那丫鬟回来,说道:“门上说,那宋侍御只带了一个随从模样的人。”
葛知县大笑:“他以为他是关老爷单刀赴会不成?只带了一个人,可见是私下来的,并不是御史台要对付本老爷,越发的不用怕他了!好吧,就让我去会会这个宋侍御。”
才说了这句,突然间有一人从外而来,生得尖嘴猴腮,一袭青色绸衣,正是本县王主簿。
葛知县见他来了,便要招呼他一起去见宋皎,谁知王主簿道:“大人且慢,我有机密要同大人说。”
“什么话?”葛知县疑惑。
王主簿上前,低低地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葛知县脸色一变,惊问:“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是京内刚刚传来的密旨!”
葛知县看了一眼夫人,拉着他来到外间:“你再说一遍,东宫真的要这宋皎……这宋侍御的命吗?”
王主簿点头,眼中掠过一点狠色:“大人可要盘算好了,如今这宋侍御现成的送上门来……又在咱们的地盘上,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一个人还不容易?简直是天赐给大人的青云直上的机会!若大人抓住这良机干净利落地除掉了宋皎,自然就是太子面前的一件奇功!”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tnnd,本太子哪里要她的命了?
侍卫长:对,太子只是馋人家的身子而已
太子:还是诸葛懂我
侍卫长:这不是夸你!
今天好热啊,有点不舒服,连喝了两个藿香正气水,真是酸爽啊~
加油!感谢在2021-07-25 11:28:40~2021-07-25 19:0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发微寒 2个;nicol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月s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程残阳虽称病休, 万事不管,但把持御史台近二十年,他的耳目绝非虚设。
小缺道:“我们是京内来探亲的。”
“啊……”那人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原来不是县衙的人?”
因为这个,宋皎就算知道母亲偷偷地把自己给她的薪俸暗中接济舅舅一家,她也只做不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