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无缘相守一生的有情人时隔多年相见, 并没有多激动。
也或许是两人都过了激动的年纪。
风意一生未嫁,等了龙玉十几年。她以为自己爱他至深,可真正看到这个男人, 心中却一片平静。甚至还有点厌恶,她知道, 自己大概是迁怒。
龙玉看着一脸苍白的女子:“你病得很重?”
风意并没有要替齐氏隐瞒的意思:“当年我成亲不久, 父亲去了。我伤心不已,一度想跟随父亲而去。但我不能死, 我甚至不能颓废度日,我得把女儿养大。就在出门散心时, 忽然被一个黑衣人打伤,当时我以为自己会死,但并没有死。”
“那些年里,我一直以为是杨重宁找人伤了我, 目的是为了夺取风烟堡。又因为一直受伤,不敢细查,怕和他翻脸。没想到, 是我高估了他。”她看一下同样一脸苍白的齐氏:“你这个女人很厉害, 是个狠角色。”
龙玉苦笑:“当年你说一别两宽, 北境离这里万里之遥, 我便没有细打听你的事。”
其实是打听了的, 得知风意在离开他不久之后就成了亲, 夫君还是中原小有名气的侠客时, 他顿觉自己一腔真心喂了狗, 说得那般情深,转身时却毫不留恋。
在那之后,他就刻意避开了风烟堡的消息。却不知道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还是被自己牵累的。说实话,此时的龙玉心底里挺歉疚。
“不要紧,反正都过来了。”风意看着自己女儿,格外欢喜:“我挺好的,只是念意她气不过,所以对你夫人动了手。”
龙玉回头看向齐氏:“你如何解释?”
齐氏知道自己完了,龙玉这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以前她对他的妾室动手,被他发现之后,他生了好久的气。是她再三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他才愿意再给她一个机会。
这一回,她动了他的心尖尖……怕是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这些年来她小心翼翼,处处委曲求全,到头来还是不能相约白首,齐氏失落之余,又生出了满腔愤怒:“我解释什么?就算是我对她动了手,她也报复回来了,现在我拖着这副残破的身子,她们母女不肯帮我治,我说不准过两天就没命了。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太在乎你……呜呜呜……”
她哭得无比伤心,一步步靠近龙玉,抱着他的胳膊哀求道:“你帮我求一下解药,好不好?她那么爱你,只要你开口,她一定会给的。”
龙玉缓缓扒开了她的手指。
一根又一根,齐氏极力想要抓住,却还是抓不住,手中的流云缎渐渐不在,仿佛龙玉落在她身上那为数不多的感情也即将消失不见。
“你不要这么对我,求你了。”
她再次抓紧,哀求道。
龙玉扒拉不开,瞬间失了耐心,一脚踹了过去。
齐氏身受重伤,压根儿就避不开,结结实实挨了一脚,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砸在了地上。
龙暖暖不好插嘴,毕竟母亲和风意再次对上和她有关,她这会儿正心虚呢,努力把自己往人后藏。还没站多久,就看到母亲被踹飞出去,当即面色大变,飞奔过去想要扶住人,却已经晚了。
她将倒在地上吐血的母亲扶起,哭着道:“爹,就算娘做错了,可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你当真如此绝情吗?”
“她不拿人命当一回事,肆意妄为。”龙玉沉声道:“落在外人眼中,还以为是我纵容的。龙家容不得这么狠辣的妇人,回头我会将她送回齐家,亲自跟齐家主解释清楚。”
听到这话,母女俩的面色都变了。
齐家主是龙玉的岳父,之前他都格外尊重,从来不会这样称呼。
“龙玉,你不能这么对我。”
这会儿的龙玉脑袋昏昏沉沉,有些站立不住,他扶住边上的大树,心里明白这是齐氏对他下了药,心下愈发失望,回头道:“我意已决! ”
齐氏崩溃大吼:“你是因为看到这个女人独居,想和她再续前缘,对不对?”
龙玉暂时还没想到这么多,不过,他没放下风意是事实,听到这话,沉默了一瞬,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齐氏还要说话,风意率先道:“当初就没缘,哪来的再续前缘?”
她侧头看向楚云梨:“我女儿是风烟堡主,在这没人敢对我不敬。我才不会那么蠢,跑到龙家去被人鄙视。”
她说的这番话,齐氏一个字都不信。
若不是深爱,怎么会帮龙玉生下孩子?
并且,风意这么多年来,身边只有一个杨重宁,两人还是假夫妻,丝毫情分都无。她如果不是放不下龙玉,又怎会不另外找个知冷知热的?
其实,齐氏误会风意了。
当初风意和龙玉两人好聚好散之后,到底还是受了情殇,后来她找到杨重宁成亲生女,这段时间里,风烟堡主病重,她哪儿有心思想其他?
再后来,她被人打伤,困居后山。每日都忙着自救,除了练功还是练功,就怕自己死后女儿被人欺负。哪有时间找合适的人?
龙玉苦笑:“我休妻,皆因为她行事恶毒,与任何人都无关。 ”
闻言,齐氏喉咙腥甜,轻轻一咳嗽,就吐出了一口血。
“来人,送她们回山下。”
龙暖暖心慌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劝。
齐氏看着他:“想让我心甘情愿离开也行,你让这个女人把解药给我。”
“没有解药。”楚云梨淡然道:“三天一枚药丸,只要你有银子一直不断药,就不会死。”
齐氏睚眦欲裂:“把我害成这样,你满意了?”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解气。”楚云梨摇了摇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当初齐氏若是没有对风意动手,也不会有如今这些恩怨。
齐氏狠狠瞪着她:“你这是想把我一辈子困在这风烟城,还说没有私心?”
“你若是不想被我困着也简单,你走啊!”楚云梨伸手一引:“我又没拦着不让你走,也没拦着不让你请别的大夫救命。”
齐氏:“……”
龙暖暖慌得眼泪直掉:“爹,他们太欺负人了。”
“当初你们也欺负我娘了。”楚云梨一字一句:“你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齐氏擦了眼角的泪,冷冷盯着她:“你承受不起齐家的怒火,如果不想让风烟堡湮灭,你最好帮我解毒。”
楚云梨捂着胸口,一脸惊恐:“我好怕哦。”
龙暖暖:“……”这装得也太假了。
楚云梨已经没耐心和母女俩纠缠,看到她们这样凄惨,她心底就畅快了,挥了挥手:“来人,送客。”
既然是送客,自然是连龙玉一起。
他立在原地,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风意,对不起。我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让你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往后我会尽力弥补……”
“不需要。”楚云梨沉声拒绝。
风意赞同:“对,谁欠了我,我会亲自讨回。你不必心生歉疚,也不用弥补。”
这般疏离,龙玉心中大痛。
“你和当年不一样了。”
风意淡淡道:“人都是会变的,你也不一样了。”
所以,他二人再也回不去了。
齐氏伤势加重,回去后躺了两日,在这期间,龙暖暖发动身边所有的下人去城里城外请大夫,甚至还放出话,谁要是能救她娘,必有重谢。
找上门来的大夫不少,但有用的一个都没有。
龙玉始终没有开口帮齐氏求药,风意也乐得清静。
楚云梨冷眼看着,见她没有受龙玉影响,心底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我想下山。”
这一日,楚云梨正在看账本,风意一身利落的劲装,手中拎着一根鞭子,整个人神采奕奕。像是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女子。
楚云梨上下打量她:“今日怎么来了兴致?”
别是因为龙玉才好。
“好多年没有出去转转,我想去走走。”风意掏出一碰药瓶:“我都带着药呢。想去外头给你备一份新婚之礼。”
楚云梨并不阻拦。
风意很是欢喜,带着护卫当日就下了山,在城里住了一夜后,直接就走了。
楚云梨让人盯着她的行踪,其实是暗地里让人护送,只要不出事,她不打算多管。
龙暖暖在发现别的大夫真的治不好自己母亲后,又跑回来求楚云梨配药。
她发现自己进不了门,甚至跪在了风烟堡门口:“姐姐,你放过我娘,我求你了。”
龙家风光无限的十二姑娘,能够做到这一步,着实让人意外。
不过,楚云梨始终没有露面。齐氏知道有解药,熬下去兴许就有生路。当年的风意连求的机会都没有,前路一片昏暗,要不是意志坚定,早已死在了后山。
龙暖暖跪了两日,终于死了心。下山后离开了风烟城。
齐氏走不开,一直躺在山下的小院里,每三天就会有人上来拿解药。至于龙玉,在城里呆了半个月后,也出了风烟城,不过,他是追着风意而去。
一转眼,过去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楚云梨一直没闲着。采石场内一切如常,冬沁名为采石工人,实则是里面的暗娼,越来越多的人鄙视杨重宁。
红姨娘更是从未去探望过他。
杨重宁从来没有去采石场上过工,靠着冬沁养活,他也知道外头对自己的那些议论,难受之余,也发了狠,暗暗打定主意,非要逃出去不可!
然后,他等啊等。
冬沁也在等,每隔三五日,她就会试探那些来找她的客人,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帮自己送信。
当然了,每次得到的都是失望。
渐渐的,冬沁也觉得自己大概是出不去了。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前半生,发现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因杨重宁而起。
想明白这一点,她觉得自己之前大错特错。
如果要离开,跟杨重宁绑在一起是绝对不成的。要离他越远越好。
冬沁也不能确定自己离开他之后能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凡事总要试一试。
于是,杨重宁发现,冬沁不来探望自己,也不给他送饭。
饿了两天之后,杨重宁确定她不再来找自己,失望是有,却也并不意外。
他这几个月以来,遭遇了太多,已经彻底看明白这个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是假的,曾经那些相交甚笃的友人丝毫消息都无,这花楼出身的戏子变心再正常不过。
他这些天也没闲着,暗地里四处转悠,发现采石场的另一面是荒山老林,如果能够爬上去,消失在林子里,谁也找不着他。
他前半生风光够了,也受够了打击。如今的他只想好好活着,哪怕隐形埋名,哪怕只做一个农夫,也好过留在采石场被人嘲笑。
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杨重宁还为此做了不少准备。他偷偷观察了隔壁的周家几日,趁着一家人去采石场上工之际,跑去偷了他们藏在屋中的几套衣衫和被褥,还有一把巴掌大的小匕首。
当日夜里,他悄悄往采石场的山顶上爬。
一路上,周围没有其他的人。他没觉得孤独,只有满心的兴奋。只要能够翻过这座山,他就自由了。
不过,武功尽废的他爬起山来格外费力,又因为这几个月来从来都没干活,他没走多远,就只觉心跳如雷鼓,一颗心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般,累得喉咙生疼。
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看着月色下的采石场,他有些恍惚,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是真的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如果能够回到从前,他绝对绝对不会生出这些野心,不会得罪风氏母女,那么,在杨念意长大之后,应该会让他留在风烟堡养老。
如果那样,他名利皆在,哪会像现在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命?
事到如今,后悔也已经晚了,杨重宁稍稍缓过气来后,又往山上爬。
整整一夜,他停下来休息的时间很少,基本都在拼命赶路,手脚都磨破了,尤其是脚,每踩一下都钻心地疼,痛得他恨不能把脚锯掉。
终于在天蒙蒙亮时,他爬上了山。看着天边初升的阳光,他觉得自己前路也亮了起来。
他寻了个平缓的地方滑下山坡,心里盘算着采石场的人多久会发现他不在,杨念意那个死丫头又会派多少人来抓他回去……或许她不会追!
如果不追就好了。
正这么想着呢,有听到身后高处传来清悦的女声。
“大早上的,你要去哪儿?”
听到熟悉的声音,杨重宁心下一跳,回过神来时,发现周身已满是冷汗,他缓缓转身,那站在树梢上轻若无物的女子,正是他刚刚想着的杨念意。
杨重宁张了张口,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念意……好早。”
赶了一晚上的路,他又渴又累,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楚云梨啧啧摇头:“没有你早,一整宿不睡,就往山上爬。我挺好奇,这后面好玩吗?”
杨重宁哑然。
他根本就不是在玩,而是在逃命啊!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不太好玩,我准备回去了。”
“别啊,好不容易爬上来的。”楚云梨飞身而下,看着远处碧绿的青山,道:“其实这里风景挺不错,你觉得,一直住在这儿合不合适?”
这里偏僻成这样,怎么住?
杨重宁下意识摇头。
楚云梨颔首:“原来你不满意啊。看你爬得这么辛苦,我还以为你喜欢这里呢。”她挥了挥手:“走吧,看着父女一场的份上,我让你选一个满意的地方。”
听到这话,杨重宁后知后觉。才想明白便宜女儿口中的“住”,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他脸色一瞬间惨白如纸:“念意,家主……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回去。”
留在采石场虽然吃不饱饭,还会被人嘲笑,但至少还有命在。
他可不想长眠于此!
“我想回去,”杨重宁满脸急切:“我走得慢,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对上面前年轻女子脸上嘲讽的目光,他一颗心直往下沉:“不麻烦你,我自己走。”
楚云梨似笑非笑:“难道你想住在采石场?”
杨重宁:“……”合着回去了还是一个死。
他心头悲愤不已:“念意,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亏待过你。你非要这么对我吗?”
“亏待?”楚云梨嚼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风烟堡一草一木全都是我风家的东西,我吃多少用多少都是应该的,怎么成了你对我好了呢?原来你早就把风烟堡所有的一切视为自己的东西了,所以才觉得让我吃饱穿暖就是对我好了,对吗?”
杨重宁急忙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这会儿停下来才发现自己累得手脚发软,周身疼痛不已。
说实话,就算是杨念意让听走,他也走不动了。
杨重宁欲哭无泪:“念意,你饶我一条命好不好?”他一脸期待:“那么多年里,我都没有要你们母女的命,甚至还好好照顾你们了。无论怎么看,就是我放了你们母女一条生路,你也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
“不好。”楚云梨拔出腰间的长剑,放在他的脖颈间:“你若选中此地,那我就不客气了。”
锋利的剑锋放在脖颈之间,杨重宁只觉周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急忙道:“不,我不要在这里。”
楚云梨颔首:“那你走吧,选一个合适的。”
杨重宁:“……”
他走不动。
却又不得不走,一停下来就会死。他压根不敢停。
树林里人迹罕至,连条路都没有,走起来格外费劲。尤其杨重宁身受重伤,一点力气没有,每走一步,脚都像针扎似的疼,到得后来,他已经麻木了,只是知道自己不想停,不能停!
楚云梨缓缓跟在他的身后。
杨重宁眼前阵阵发黑,又走了几步,一头栽了下去。
楚云梨站在他身旁,用剑戳了戳他,发现他不动之后,将人翻转过来。
他胸口毫无起伏,眼睛大睁着,就那么去了。
这种才真的是……死在逃命的路上。
回到采石场,已经是夕阳西下。看到楚云梨前来,管事和小工头们急忙围了上来。
“堡主。”
楚云梨颔首,看向冬沁:“你想离开吗?”
冬沁做梦都想。但她不敢承认,急忙低下了头。
“看来是不想啊!”楚云梨转身就走。
冬沁不明所以。
红姨娘看着她的背影,扬声喊道:“我想走。”
楚云梨头也不回:“你欠我那么多银子,离开的日子且早着呢。”
红姨娘:“……”
冬沁恍然明白过来自己错过了什么,急忙拔腿就追:“我想走,我想离开这里……”
可惜,她已经错过了机会,前面的纤细女子再没有回头。
杨重宁没了,楚云梨只让人盯着红姨娘和周家人,只要他们没逃了就行。
齐氏的病情越来越重,龙玉那一脚踹得是真狠。
楚云梨配的是帮她解毒的药,没有贴心地帮她配踹伤的药,于是,齐氏就发现自己虽然没有落下药丸,但身上的伤却不见好转。
她怀疑杨念意对自己下了暗手,可她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只有两个丫鬟。北境又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她不想坐以待毙,干脆让丫鬟把自己送到了风烟堡门口。
没有楚云梨的吩咐,她自然是进不去的。
齐氏哪怕活得很痛苦,也不想死,她再也顾不得自己大家夫人的体面,坐在门口大喊:“求堡主救命。多少诊费都可,只求堡主出手。”
楚云梨得知消息,并没有搭理她。
反正她是给了解药的。至于其他的伤,又不关她的事。
而就在齐氏即将绝望时,龙暖暖回来了。
她不是自己回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看不出年纪,但只凭那纤细的身形和偶尔露出的白皙手指,就知道这女子应该挺年轻。
回到自家小院,齐氏迫不及待的问: “这是谁?”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女儿帮她请的大夫。
可惜这一回她猜错了,好像到了中原之后,她运气就特别不好,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一件好事。
“这位是班姑娘。”龙暖暖眼神里满是恨意:“她和杨念意有仇!娘,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她是我找来的帮手。”
齐氏:“……”她现在缺的不是帮手,而是大夫。
她闭了闭眼:“你帮我请的大夫呢?”
龙暖暖低下头:“娘,我问过了,在这整个中原,医术最高明的人就是杨念意。如果她都治不好,也没人能治好你。”
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