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惠惠担忧得差点咬指甲,景峰看起来好生气,会不会真的杀杨宝宝?
杨惠惠没注意周围人复杂的表情,惶惶不安地站回人群里,直到赏赐结束,拿着十两银子神思不属地回到奴人馆,依旧担心不已。
想去看看杨宝宝。
可她身为最低等的婢女,无法到处走,万一被人看见了,要倒大霉的。
杨惠惠在奴人馆前的小花园里转悠,思考该如何进入梅园去看杨宝宝。
还没想出办法,她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狗吠。
隐约像幻觉。
“汪!”
又一声。
“汪!”
杨惠惠迅速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石板路的尽头,修建整齐的万年青间,油光水滑的杨宝宝甩着尾巴站在那儿。
呆了片刻——
“汪汪汪!”
“杨宝宝!”
一人一狗双向奔赴,仿佛雷峰塔倒塌后的白娘子和许仙,在鲜红落日下,眼含热泪,张开双臂,奔向彼此。
母子重逢的场景历来感人肺腑,杨惠惠和杨宝宝也不例外。
落日浑圆,倦鸟归巢,侯府的奴婢们,行走间低头捧手,不发一言,园林安静得像无人山区。
杨惠惠抱着杨宝宝一通乱揉,把它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揉得乱七八糟,还揪它的耳朵和尾巴,毛茸茸的触感让杨惠惠心头升起几分隐秘的满足。
“你怎么在这儿?难道是偷跑出来的?”她边抱着它的脖颈笑,询问。
杨宝宝汪汪汪地叫了两声,尖嘴往杨惠惠身上凑,湿润的舌头伸出,试图舔她的脸。
被杨惠惠笑着躲开了。
见杨宝宝生龙活虎地出现在面前,杨惠惠便知道它没被炖成狗肉火锅,世子爷并没有拿它撒气。
提起的心放下,随之而起的,是一丝无法言明的歉意。
对景峰的歉意。
就好像预估一个人应该很坏,用恶意揣测他,结果那人却从未做过恶事,于是乎为自己的恶意揣测而感到愧疚。
“毕竟养了半年,也有点感情吧,他若要把你做狗肉火锅早就做了,想必现在舍不得。”杨惠惠不确定地揉着杨宝宝的耳朵,惹得傻狗噗噗甩脑袋。
“惠惠!”
玩了一会儿,宝琴叫唤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声音压得低低的。
听到她鬼鬼祟祟的声音,杨惠惠知道桂嬷嬷在清点人数,宝琴提醒她赶紧回去。杨雪芝出事后,桂嬷嬷看管婢女更加严厉,杨惠惠不敢惹她。
杨惠惠回头望了望奴人馆的方向,皱皱眉,蹲在路边摸杨宝宝的狗头,“你能回去吗?”
身为低等婢女,连自己都顾不上,肯定不能养狗,可若放任傻狗乱跑,又不知会出何事。
到此时,她忽然觉察出不对,傻狗是景峰的狗,通常在梅园活动,这次怎么跑到奴人馆来了?
“惠惠!”宝琴又叫了一声,催促之意明显。
杨惠惠焦虑地抓起杨宝宝脖子上的项圈,发现绳子不在,会不会是傻狗挣脱绳子自己跑出来的?
天色已晚,傻狗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哐当。
路的尽头,隐约的万年青丛后,传来清脆的瓷盆声。
傻狗像是受到某种召唤,撒开脚丫子狂奔而去。
“宝宝!”杨惠惠想往前追。
“惠惠,你在干嘛呀,快回来啊!”宝琴等不及从小路跑出来,抓住她的手臂往奴人馆方向拖,“桂嬷嬷已经来了,咱们得赶紧回去!”
杨惠惠被她拖得踉跄两步,再回头看路,已经没了杨宝宝的狗影。
或许它认得路。
杨宝宝是世子爷的狗,就算走丢了,在侯府里也不会出事。
杨惠惠想,扭过头,在宝琴的拉扯下赶紧回到奴人馆。
安静的石板路尽头,傻狗哈赤哈赤地围绕着景峰和竹青转圈,尾巴摇得欢快。竹青手里拿着傻狗平日里常用的狗盆,刚才那声脆响,便是竹青敲打狗盆的声音。
他经常这样做,以便养成狗狗听声吃饭的习惯,用以召唤它。
傻狗听到声音,以为有吃的,果然飞跑过来,小眼睛里满是期待。
景峰透过浓密的树丛,凝视着石板路的一头,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站了很久,白色的轻薄衣袍坠到膝盖下,黑发披肩,双手背在身后。
竹青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吃完家宴,世子爷眉目阴沉地回到梅园,将自己关在屋里。熟悉他的竹青知道,世子爷生了气。
竹青不敢问他为何生气,也不敢去猜,世子爷的心思总是风云诡谲。
后来他去问了松香,松香说:“又是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还有谁呢?”松香一脸不高兴,“世子爷抬举她,希望她到梅园伺候,那女人居然当众拒绝,丝毫不给世子爷颜面。”
于是竹青明白了惹怒世子爷的女人是谁。
松香生气片刻,又幸灾乐祸道:“世子爷说了,要把狗炖成火锅。”
原本杨宝宝到梅园,由他和松香相互看管,但有次松香被狗咬了,从此对杨宝宝怀恨在心。
等松香离开,竹青迟疑片刻,牵着杨宝宝的绳子走到阁门前,敲了敲门,问道:“世子爷,您要把狗炖成火锅吗?”
他对狗有感情,觉得它可爱,但再多的感情就没了,畜生就是畜生,世子爷要炖它做狗肉火锅,他并不介意。就好像小时候在老家养鸡养鸭,亲手喂大,亲手杀掉,鸡鸭死的时候他有点难过,可后面吃的时候却津津有味,狼吞虎咽。
所以,他难以理解世子爷对狗的感情。
竹青觉得,世子爷对那条狗的感情很复杂,时不时地骂上两句,看起来像不待见,却又专门派人伺候,好吃好喝供着,还经常找狗说话。说得比较多的,骂它娘忘恩负义,抛夫弃子,不是个东西。
竹青难以理解这种情绪,世子爷在骂的时候,肯定没把狗当成一只普通的狗。
他有点怀疑松香的说辞,认为有必要确认一番。
半晌,屋里传来细微的动静,随即房门拉开,世子爷出现在门口。
他俊美的脸很平静,那张脸没有表情的时候,就像寺庙里雕刻精致的观音像,疏离而又高高在上。
随后世子爷让他带上狗出去溜达,在傍晚暖暖的橘色中来到奴人馆。
世子爷解开狗的绳子,放走了狗。
竹青不懂他的用意,静静站在旁边。片刻后,他听到茂密的万年青后传来惊喜的女声,叫着杨宝宝的名字。
那一刻,竹青懂了世子爷的意思。
他抬头去看世子爷的表情,见到男人静静站在那儿,从面无表情的瓷器渐渐变得愤怒起来,逐渐从一尊远离尘世的观音像,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生病的缘故,大夫要求世子爷平心静气,世子爷通常精力不济,大多时候都冷得像尊雕塑,无甚情绪。
他脾气怪异,却很少发火,当然一旦发火就难以收场。
可那种发火,和现在的愤怒不大一样。
只有在那个女人身边,他才变得有活气,才会愤怒得与以前不同。
竹青瞧着世子爷的脸色,觉得他此时应当很想出去捏死那个女人,可他没有那么做,依旧安静地站着。
直到那女人被人叫,一边想走,一边又舍不得狗,不上不下地钉在路中央。
世子爷盯着那女人,瞧着她为难的模样,忽然笑了一下,似乎没那么生气了,随后抬手示意让他击打狗盆。竹青遵从,杨宝宝听到声音从远处跑过来。
女人终于离开。
直到此时,竹青终于明白世子爷一系列行动的含义——他特意带狗来见这个叫惠惠的女子。
夕阳没入云层。
“走吧。”
世子爷转过身,往来路方向而去。
竹青牵着狗,跟上他。
夜幕降临。
两人安静地来,又安静地离去,无人可知。
*
杨惠惠回到奴人馆,有惊无险地加入婢女群中,过了桂嬷嬷的清点。
洗漱睡觉,第二天天蒙蒙亮便起来劳作,身为低等婢女的生活就是这般朴实无华。
杨惠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若不是担心未来,担心娘亲,杨惠惠甚至愿意做个低等婢女混吃等死,不想再奋斗了。
然当某日下了一场暴雨,桂嬷嬷和两个婢女在凉亭里嗑瓜子,她和枣儿、宝琴几个冒着暴雨给树木花草放上笼子或者加固木条,免得侯府主子们喜欢的花草树木吹倒,全身淋得湿透,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时候,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奋斗一下,至少得爬到“大暴雨期间可以坐在凉亭里嗑瓜子”的程度。
照顾完那堆花草,杨惠惠忽然觉得,自己这些人的命,在主子眼中,还不如这些花花草草。
她不免想到景峰,景峰最喜欢花草,梅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名贵的花草树木,若有人弄坏了他的花,他必然大发雷霆。可她弄坏过他最宝贝的“白璧微瑕”,价值万金,那人却牵着她的手说:“别伤了自个儿。”
那些名贵的花草,有些价值得用黄金丈量,的确比人命贵。毕竟杨惠惠打听过,外面卖小孩的才不过几两白银,卖个黄花大闺女也才几十两。以杨惠惠当时的身份美貌,买个上百两没问题,却远远不值当那盆“白璧微瑕”。
但景峰却拉着她的手,看到上面一条花盆破碎,她惊吓之余蹲身捡碎片,不小心划破的伤口,心疼得皱着眉。仿佛那条伤口,比破碎的“白璧微瑕”重要一万倍。
那时杨惠惠有种错觉,她是世上最昂贵的宝贝。
也就景峰那样的疯子,才会如此待她吧!
别人都不拿她当回事的,哪怕她自己,也深刻知道自己地位有多低。
所以当初大宴之时,刘多岙才会想也不想地让她站在凉亭外,根本不顾她的死活。只是,刘多岙却因为自己这等低贱之人,丢了面子,丢了性命……也太不划算。
纵观杨惠惠经历的所有人中,只有景峰待她与众不同。在梅园之时,拿她一个来历不明、地位低下的婢女当宝贝,还要娶她为妻。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若他真是个白身也就罢了,居然是侯府世子,他怎么敢的?
竟想娶一个婢女为妻,怕不是真疯了吧。
还好,杨惠惠有自知之明,以前不想做他的妻,现在不止不想,更加不敢。
世子与婢女,地位天差地别。
这份懂事让她顺利活到现在,让她不会头脑不清醒,妄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了自知之明,才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不会为别人的好而痴狂,为一点儿小利而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最近经常在想,景峰从湖心亭里捞起她,清月阁内想也不想地帮她说话,甚至在不久前,还想提拔她做二等婢女到梅园看狗……这些事情都让杨惠惠产生一种错觉——景峰是在乎她的。
好几次……好几次。
她都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她回忆景峰之前隐瞒身份,问她“假如他肯改,你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时的语气,竟然隐约觉得,他像在挽回。
这种心情从知道景峰身份那一刻便产生了,如同种下一颗蒲公英的种子,生根发芽,每次景峰帮她,蒲公英便长高一寸,最后开了花,长成毛茸茸的一颗球,再吹来一阵风,那颗球就会随风飞散,遍布天涯。
如今的她,不过靠着理智,紧紧地护住那颗毛茸茸的蒲公英球,希望它不要飞散。
不要到处落地,不要满世界都开花结果。
那不是她想看到的,一旦满世界开花结果,她就会失去理智,会认为景峰像在梅园那般爱她,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可是,他们身份如此不对等,中间还隔着她曾经的伤害和分离,隐忧太大。她什么也没有,太过脆弱,真扑过去,他只要伸出一根小指头拒绝,就能把她碾死。
杨惠惠不能要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
以前她自己抛弃了景峰,没道理在伤害了他之后,还渴求他重新爱自己。如果她真扑过去了,就显得愚蠢可笑,又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杨惠惠向来以自保为先,在没遇到景峰之前,她就在许多男人之间周转,若即若离,自保之策。
所以,她也要远离景峰。
不仅仅是担心景峰报复她,也担心自己升起不该有的妄念。
分开,不再打扰彼此,大概才是他们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