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生性爽朗, 没有多虑,笑道:“也许真在哪儿见过,哎, 说起来, 人就两只眼睛一张嘴,生得好看的人, 左右也就是那些模样。”
曲池随声附和, 杨夫人就将此事撇下不论。
寒暄了几句, 曲池将杨夫人送回马车, 拎着甜酿送的那个瓷罐回到香铺里。
香室里甜酿守着小锅熬玫瑰膏, 盛了一小勺熬得晶莹剔透的玫瑰汁儿出来,用指尖沾了沾在唇上尝尝味,见他进来,问:“酸梅汤喝了吗?”
曲池摇头,将酸梅汤倒在两个白瓷碗里:“和你一道喝。”
甜酿莞尔一笑,在小凳上坐下,等他把碗端过来, 两个人并肩坐着说些闲话。
“这酸梅汤味道和外头食肆有点不一样, 吃口更凉些。”
“我加了薄荷和半夏。”她这几年吃不得冰凉, 一吃每月里就要腹疼, 呷了两口就把碗搁下, “喜欢吗?”
“喜欢。”曲池把自己那碗喝光,自自然然伸手去端她剩下的那半碗。
碗沿还有一点玫瑰汁的痕迹, 他自然把唇印在上头, 甜酿佯装不见,轻轻摇着罗扇,冷不防脸颊触着一点微凉微软——曲池极快在她腮边啄了一口。
她嘟着红艳艳的唇, 脸沾了一点飞霞,看着他,语气无奈:“曲池...”
曲池笑眯眯咧嘴,将半碗酸梅汤都灌进嘴里:“来点玫瑰膏就更好了。”
“刚才那个和我说话的夫人...”他懒洋洋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甜酿。
“嗯?”甜酿扭头看他,“是你认识的人么?我看你两人说话亲近,不像过路人一类。”
“那是钱塘的守备夫人,我叫她杨夫人....杨夫人和蓉姊偶有来往,我十年前见过她一次,没想杨夫人也来到了钱塘,刚才那是偶遇。”他握住甜酿的手,“你会不会心底不高兴,刚才没有向杨夫人引荐你。”
“当然不会。”她回他,“曲池...我们两人...”
她把话顿住。
曲池蹙眉,将她一双冰冷的手拢在手中暖:“我私心里,恨不得让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你...想来想去,还是要把姐姐早些娶回家。”
既然选择把他留在身边,总是要走到婚嫁这一步,不能一直拖下来。
“江都家里不管,跟父亲说一声就罢...蓉姊一直挂念姐姐,也晓得我的心思,每次来信都让我好好照顾你...”曲池慢慢说话,“我每日只担心自己配不上姐姐,让姐姐嫌弃我..都愁的睡不着,怕第二天醒来,姐姐转眼就不见,想要抓得更紧些,每天寸步不离跟着你...”
“每天晚上都在向菩萨祈求,祈求九儿姐姐早些答应嫁给我...”他无奈地笑,“菩萨怎么一直不听见我说话呢...”
“曲池...”她回握着他的手,“...我有些害怕...”
仿佛还是一片柳絮,晃晃悠悠飘荡在空中,一直坠不下来,一阵清风就能把自己吹到不知何处。
钱塘日子逍遥自在,金陵却分外的热闹忙碌。
今年繁春,苗儿和云绮带着各自孩子,迁到金陵来和丈夫团聚,把家宅收拾妥当,两家人理所当然去了趟施府,来见见施少连。
施家的新宅很是阔显,一瞧便知是富贵商贾之家,施少连和方玉、况学在前院喝茶,云绮和苗儿带着孩子去后院看芳儿。
芳儿如今是今非昔比,她容貌本不俗,悉心装扮,自然艳光四照,珠围翠绕,把两位姐姐都压了下去,云绮和芳儿早已生分,如今成了自己哥哥妾室,心头总有那么一股气在,见过也就算了。
苗儿是亲姐,关系自然亲厚些,姐妹两人在内室闲话,苗儿见满室的珠玉锦绣,伺候的婢女就有三四个,知道妹子过的日子不差,嘱咐芳儿两句,哪知芳儿哽咽两声,泪珠滚滚而下。
苗儿细问,才知道芳儿一直圆房,施少连从不在她这儿过夜,芳儿满心委屈:“起先我来时,他不常在家,又住在勾栏院里....拖到现在...他就是故意报复我...”
芳儿刚来时,有时施少连醉醺醺回来,见她在他面前伺候茶水,直勾勾盯了她半晌,看得她头皮发麻,听见他半醉半醒点评自己,声音冷淡:“乡下丫头,又蠢又笨。”
她脸瞬间涨得通红,等她见到风姿翩然的金陵仕女,也见到秦淮河上的依红偎翠,看着自己身上脂粉,真认真学起婀娜妩媚的仪态,他也是正眼看了两日,偶尔招手上前,在她面前仔细端详,勾起唇角笑:“美则美矣,到底不如外头的娼/妓勾人,提不起兴头。”
她犹如掉进冰窟,她是他正儿八经的表妹,他却把她和外头那些娼/妓相提并论。
还未等芳儿回过神来,后院开始接二连三进人,貌美侍女,乐伎舞女,有些是别人送他的,有些是他买来送人的,施少连将女人通通塞进了后院,这些人里只有芳儿有名分,又占了个表妹的好处,一声蓝夫人,管起了后院这群莺莺燕燕。
漂亮女人扎堆的地方,又哪里是好管的。
苗儿听完,也怔了半晌:“你想如何?”
“我也不知道。”芳儿抹泪,“姐姐姐夫能不能帮帮我...都是一家人...”
苗儿自然要帮,硬着脸皮在施少连面前,不必苗儿开口,施少连一点就透,毕竟是自己的表妹,疼肯定是要疼的,锦衣玉食仔细养着,请曲艺师傅教她琴棋书画,也叫嬷嬷来教她伺候人——她羞得面红耳赤,但总记得他说的那句话,等她什么时候能勾起男人兴致。
施少连有时上门赴宴,跟着友人出去游山玩水,不方便带着天香阁里的花娘,就从家里这群女人中挑人,一来二去,总要芳儿作陪。
他年岁渐长,模样已完全脱离了青涩,举手投足之间渐是成年男子的韵味,喝酒喝到醉时,喜欢懒洋洋搂着女人柔软的腰肢,半阖着丹凤眼,偏首嗅着怀中人身上的香,模样俊雅又风流,总是能令人芳心颤抖。
杨夫人在钱塘日久,常游逛各处景致,有时携着丈夫,有时陪同那些官夫人,西湖胜景,曲池的那个珍珠铺子,杨夫人若是有空也看看,偶尔也带着同行的夫人们去帮衬些营生。
曲池极少在珍珠铺子里待,要问伙计,必然在几步之外的香料铺里。
杨夫人来了两三次,这日索性就领着一群无所事事的官夫人,沿路逛到香铺,杨夫人不懂香,也不爱香,此前不往香铺里去。
官夫人们踏进这间精雅整洁、暗香浮动的铺面里,都是极有好感,体面人家用香,多是去有名的香铺里,平日极少走进这样的小店子,料想都是些俗香俗粉,看不上眼。
但其实也不差,架子上摆放的那些绢袋扇子一类,绣活甚佳,香气也清甜,不是市井摊贩的俗货,还有头油香膏胭脂这样的零碎小物,都是装在琉璃瓶里,晶莹澄透,瞧着都好看,只要是女子就能喜欢。也有一架子熏香,也不是常见的小圆饼小香丸一类,用模子制成蝶、雀、花一类的形状,甚至有十二生肖的兽型,很是精致。
守店的是一对淳朴的姐妹花,看见店里一时夫人婢女涌进来不少,将小小的一间店塞得满满当当,话也来不及说,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香炉里投入一块小小的香片,众夫人评赏:“这香气有些焦了,还是个制香新手哩。”
“前头香甜,后头清淡,有些和缓余韵,不夺不抢。”
“是龙涎香和蔷薇水共煎,这不是胡闹么,不过倒还有趣...”
小玉和小云应答不上来官夫人们的问话,额头冒着汗:“这些都是我家姐姐亲制的香,姐姐在后院,请她出来跟夫人们说话。”
甜酿见铺子里站着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夫人,对着架子上的香品指指点点,脸上神情大都是满意的,顿时有时来运转之感,对着自己的香品如数家珍讲说起来。
曲池在人群里看了一圈,见杨夫人站在门首,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扬着眉含笑看曲池。
他是和甜酿一道从屋里出来的,进门的时候,还帮着甜酿拂了拂袖子上的衣褶。
几位官夫人几乎把架子上摆的那些香品搬空,甜酿虽然面上强装矜持,收银子的时候,仍是禁不住绽放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殷勤有加送诸位夫人出门。
杨夫人照拂生意,也挑了两样,见甜酿脸颊两侧的酒窝,晃了晃神,多看看一眼,不禁有些恍惚。
曲池和甜酿将杨夫人送到马车旁,临上车前,杨夫人禁不住回头,问甜酿:“还未请教过这位小娘子,不知尊名?贵乡何处?”
甜酿回道:“敝姓宋,名九娘,淮安人。”
杨夫人一怔:“哪个九?”
“行九的九。”
杨夫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握住她的手,柔声问:“你今年多大岁数?生辰在何时?”
甜酿略有迟疑,抿唇:“二十有二,是腊月初七生。”
杨夫人皱着眉头,紧接着又问:“你家中父母是何人?生平如何...”
曲池挡在甜酿面前,笑嘻嘻揖手:“夫人...”
杨夫人瞧着甜酿,似乎面有难色,不欲言语,扶着马车略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的追问略有些失礼,笑道:“我看着九娘子...觉得甚是亲切,像故人一般,忍不住多问了两句,多嘴多舌了,九娘子莫怪罪。”
不可能是玖儿啊,玖儿在吴江尼姑庵里就病亡了,尸骨早在十几年前就被她收拢,移到金陵她父母兄姊身边去了,每隔几年她还回金陵去祭拜一次。
次日一早,曲池上门拜会杨夫人。
杨夫人也有心找他:“池儿和那九娘,不是寻常关系吧。”
她次次去,次次都察觉曲池和九娘子关系非同一般,关键是,九娘子是妇人装扮,一个独身青年和一个年轻少妇走得这样近,是什么缘由呢?
曲池抖抖袍子,直接跪在了杨夫人面前:“池儿知道杨姨侠骨柔肠,想求杨姨帮池儿的忙。”
“我是因为九娘,才一直绊留在钱塘。”曲池直言,“池儿心仪她,却不欲告知家姊,所以一直瞒着杨姨。”
“昨日杨姨问九娘姓名家世,她面有难色,其实她真名不是宋九娘。”曲池直言,“她姓施,闺名叫甜酿,是江都人。她是施家的一位姨娘所生,后来施家发觉她并非施家亲骨肉,把她认作施家螟蛉子,她家中长兄对她有非分之想,欲强占之,九娘不从,三年前逃离施家,化名宋九娘在小庵村暂住了半载,那时蓉姊对她有些照料,我也因此和九娘结识。”
“九娘从未对外提及过她的真名身世,只是在她离开小庵村后,她那长兄突然至小庵村寻过她,此人阴冷狠戾,在明辉庄威胁过蓉姊,还踢死了一名乡民,我和蓉姊这才知道她的身世。后来我在钱塘和九娘偶遇,我暗自倾慕她,又担心她兄长追到此处,所以长留钱塘,只为陪她左右。”
“我对九娘,乃是一见倾心,但蓉姊心头有顾虑,又因九娘身世背景,不欲我和她在一处。所以我瞒着蓉姊,未对蓉姊吐露实情。”曲池央求,“求杨姨帮我保密,我怕蓉姊拆散我两人,也怕她那长兄得知她的踪迹,加害于她。”
曲池这一番话,把杨夫人心内的一点狐疑又按回去,杨夫人先听甜酿的坎坷旧事,再听曲池的良苦用心,一番欷歔:“怪不得我问她名字乡籍,她面上似有难意,也怪不得你拦我,原来是这样一番遭遇,倒是我鲁莽,差点戳到她的痛处。”
又有些佩服:“这姑娘,很有些出息,她孤身一人离家,是如何挺过来的。”
曲池于是将小庵村她的针黹度日,到钱塘的支摊售活,再到西湖的香料铺,件件桩桩,娓娓道来,杨夫人本就有些江湖仗义气,听得频频点头,连连称赞,满腔热血都投入到这姑娘心志上:“我初见她,就觉得和她投缘,你说的这些,更觉她落在我心坎里。”
杨夫人看曲池:“她这样的身世际遇,你以后如何打算?”
“池儿当然想娶妻,越早越好。”
杨夫人看曲池的目光中有赞许,也仗义助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又岂能跟你姐姐去说,你大可放心,你姐姐那边,我帮你遮掩。”
曲池放下心来。
后两日,杨夫人还特意去了一趟香铺,笑吟吟唤她九娘子。
有些人确是一见面就合眼缘,杨夫人被甜酿迎到后院,只见处处陈设都舒心,甜酿亲手给杨夫人斟茶:“夫人降临寒舍,蜗居恐怕亵尊,粗茶陋室,夫人见谅。”
杨夫人见她言行举止无不熨帖,心头很是欢喜:“你这儿极妙。”两人闲坐,杨夫人问她钱塘生活,每日劳作,甜酿挑拣些说,杨夫人夸她,“一个女子能自己开间铺子,很不一般。”
甜酿微笑:“哪里,多半还是依赖家里两个妹妹和曲池,左邻右舍帮衬。”
说起曲池,杨夫人直瞅着甜酿笑:“这倒是个好孩子,他和我说起你两人的事情...我听在耳里,心里也替你两人高兴。”
甜酿抿抿唇,也不再拘谨,弯起唇角:“谢谢夫人。”
不过喝了半盏茶,曲池也过来见杨夫人,生怕甜酿应付不及,见两人坐在一处喝茶,松了一口气,挠挠脑瓜子往外走,被杨夫人唤住:“怎么,是不是怕我欺负九娘子?眼巴巴的跑来看?”
甜酿羞红了脸,曲池也尴尬站住:“不是...听说夫人在此,池儿特来拜见。”
三人坐下一道喝茶。
杨夫人看着面前这一双欲语还休的璧人,也是心喜:“择日不如撞日,走,我请你两人去酒楼吃酒去。”
她一手拉一个,拉着两个年轻的孩子出门,自己嘀咕:“可惜我就生了个小女,去年还嫁了,家里头冷冷清清的,其实我最爱往年轻人身边凑热闹,成日跟着那群抬架子的官夫人有什么意思。”
杨夫人酒量极佳,一坛子喝下去都面不改色,叨叨絮絮话些家常,甜酿和曲池左右陪着,互望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后来杨夫人也常来香铺坐坐,曲池有时也携着甜酿上门拜访,杨夫人爱玩爱热闹,邀着他两人一道出门,或赏花,或爬山,或喝酒,慢慢相熟起来,她也调笑:“每次我见你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也和夫妻没什么差别,不若早些把亲事结了,当名正言顺的夫妻,也让我们旁的人乐呵乐呵,喝杯喜酒。”
旁的人也有劝婚的,都是含蓄说一两句,没有像杨夫人这样快人快语,直接挑明的。
这话正中曲池下怀,点头笑道:“那池儿求夫人做主。”
杨夫人也不拘泥,认真看着甜酿,笑吟吟的:“我这人直爽,九娘子莫见怪,自打见了九娘子,不知怎的,心头便是喜欢,你若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干娘,当我的干女儿可好?”
曲池眼睛一亮,甜酿怔住,她自然也是欣赏杨夫人的豪爽英气,却从想过往这上头凑,能认钱塘守备夫人当干娘,那以后香铺的营生...再也不用愁了。
“九娘不乐意么?”
甜酿很快也回过神来,笑道:“自然是乐意,我也很喜欢夫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嬉笑:“只是我先想的是沾着夫人的光做营生,这有些不太好,不配和夫人攀亲。”
杨夫人喜欢甜酿的坦率,捉着孩子的手,拍一拍:“你说这话,我心头更是喜欢。”
这干娘就认下了。
甜酿深谙有棵大树好乘凉的道理,挂着杨夫人义女的名号,西泠桥下的花娘、钱塘官署的那些官夫人,渐渐都是香铺的常客,客人突然间多了起来,她一个人就全然忙不及,铺子里还要另雇做香的师傅伙计。
杨夫人也在催促她的婚事:“你认了我做干娘,池儿又和我沾着亲故,你两人的亲事我也少不得盯紧些....九娘,你年岁已不小,后头还要生养,池儿也一直等着...”
有长辈在身边催促,甜酿心头也有些纷乱,只是香料铺里实在忙得日夜不分,哪有心思多想这些。
夏末杨夫人携甜酿和曲池去泛舟游湖,连带着小玉和小云都一起,曲池要凫水,小玉姐妹两人水性绝佳,带着曲池一道跳入水中,甜酿就和杨夫人在舟头喝茶。
湖中还有莲蓬可采,姐妹两人抛上一枝枝荷杆,想着晚上可以让九娘做冰糖莲子羹和荷叶粥。
曲池初初学会戏水,跟着姐妹两人在莲田里留了一会,潜在水里又钻去了别处。
后来小玉和小云两人都攀回舟头,却迟迟不见曲池回来。
大家也是有些急了,四下叫喊,曲池初通水性,不比得常在水边的人,一个不慎就要陷在水里。
甜酿脸色大变,在舟头急得跺脚,后来实在等不及,也跳入了水里,去莲田那边细找。
甫一下水,水里钻出个人影来,将她团团搂住,一双桃花眼笑嘻嘻:“九娘。”
“你故意吓我?”她惊魂未定,出手捏他的笑脸泄恨,“曲池,你这样不厚道。”
他把她抱在怀里,眨巴着眼,语气有些委屈:“你近来忙,都没在意我——前几日我回了趟吴江,你都不知道吧。”
甜酿哽住。
杨夫人站在舟上:“我瞧你两人的模样,都这样了,还是早些成亲吧,不然这可如何收场。”
曲池也把甜酿送到舟上,在水里拉住甜酿的袖子,眼睛湿漉漉的:“九娘,嫁给我吧。”
她心内绵延起一股颤意,像一只手揪住心头,看着曲池的脸,终于点头:“好。”
两人的婚事是由杨夫人主办,迎娶的日子就定在十月底,略有些急了,甜酿有些踌躇:“来得及么?”
“来得及。”杨夫人劝她,“你的嫁妆那些,曲池早帮你备了一份,干娘这里,就给你送嫁,准备嫁衣。”
曲池牵着她的手:“我们的家就在钱塘,就在钱塘迎娶吧,我去信给江都家里,知会父亲一声....吴江蓉姊那,郭策身子有些不好,她未必能来...但是礼节必定不会少...”
甜酿明亮的眸子盯着他:“那....曲池你不后悔吗?”
“求之不得。”他执手,在她手背印下一吻。
杨夫人办事雷厉风行,极其快速。
“会不会有些太快了。”迎娶前日,她在屋内试穿凤冠霞帔,曲池站在帘外,“池儿,我心里有些慌。”
“这一刻,我等了好久好久呢。”曲池微叹,“就像梦成真,如果是梦,就永远不要醒过来。”
“傻瓜。”
江都和吴江都没有来人,倒是遣了几个仆人来送贺礼,送了两封书信来。
他们知道曲池迎娶的是杨夫人的义女,却不知道这义女是宋九娘。
九娘是从钱塘守备府里出嫁的,曲池在西湖边买了座新宅当做婚居。
吉时已到,外头迎亲的新郎已经等不及,他最后在镜里看了一眼自己,深深吁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喜娘:“好了。”
喜帕覆在她头顶,有人过来搀扶新娘子的手,引着往门外走去,跨出门的那一刻。
笙箫大作,声声振动耳膜。
施少连换衣裳要出门,宝月过来给他系扣,瞥见她灰丧的一张脸:“怎么?蓝氏又到前院来罚你?”
“蠢货,你手里捏着她以前那么多事,不知道对付么?”
“我不行...我...我想回江都家里....”
“别做梦了。”他脸上沾着戾气,“这家里...谁也别想好过...”
钱塘城还飘荡着桂子的香气,西湖今日风清气朗,是个暖和的好日子,鲜衣怒马的新郎官,桃花眼笑得尤为灿烂。
金陵的风已然萧瑟,枯叶打着旋儿往下坠,晃晃悠悠拂进阴暗的水沟里,满身寒意的年轻商贾,转眼换了一身温润气息,一脚跨进了店铺里。
一路的庆贺恭喜声绵延不绝。
满室的算盘声戥子声银子声不断。
拜过天地,新妇独坐新房,默默听着外头的喧哗。
算起来,统共穿过三次嫁衣。
这一次,愿有个好结果,愿余生安稳,两不相欠。
一席软轿,把施家后院的蓝夫人接到了景致别舍。
芳儿看着施少连:“夫君。”
他换了一身雅致青裳,牵住她的手:“今晚都是贵客,当心些。”
入夜,醉醺醺的新郎官被人搀扶着进了新房,杨夫人把围观起哄的人赶走:“走、走,上前头喝酒去。”
喜帕掀起来,露出一张娇艳如花的容颜,朝他微微一笑,紧张扯了扯裙摆。
颤颤巍巍扶起酒杯,交杯酒对饮下去。
“饿不饿?”他推开窗,“吃点东西。”
一杯酒如何够庆贺这良辰,两人执着酒杯,坐在窗前,一边剥着桂圆石榴吃,一边赏月。
红烛跳动,焰火明艳,她被他逗乐,咯咯笑起来,眉眼生动。
“啪。”窗外响起腾空的巨响。
他起身,吹灭烛火,屋内一片昏暗,窗外,焰火璀璨,火树银花。
流光溢彩,如瀑如雨。
那千万辉光照在她脸上,也在她眼里。
觥筹交错,语笑喧阗,丝竹之乐,美酒佳肴。
在座的都是金陵城内的权贵子弟,翰林院、五军都督府、通政司、他一个小小的皇商买办,算是忝居末座。
难得的是容貌儒雅,投其所好却不卑不亢,贵人用着也熨帖。
陪酒的女子都是难得一见的殊色,金屋藏娇,在此处也不过是男人追逐声色的玩物。
醉酒过半,人渐渐散去,身边的妾室,也是娇颜酡红,倚在他手臂上,半眯着媚眼。
有混浊的目光投过来,在那美人身上多留了两眼。
成人之美,自然拱手相让。
两人并肩坐在窗前,看着外头的流星花火,喝起了酒。
“一杯敬明月,一杯敬过往。”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半倚在软榻里,望着外头的圆月,淡声唤宝月:“给我倒杯酒来。”
没有酒,就无法入睡。
“是死了么?死在哪儿了?”散漫的语调略停顿,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死呢,指不定在哪儿做妻做妾,为娼为奴,不过,依你的脾气...应该也能过好吧...”
她眼波似水,呵气如兰,半醉半醒,头颅枕在手臂,犹在回味刚才窗外的连天焰火。
窗子轻轻掩上,屋内一片昏暗,只有外头一点天光经窗而入。
被一双臂膀打横抱起,轻步踏入拔步床内。
百子石榴红帐在身后轻轻滑落。
“为什么要离开呢...我对你不好么...”
“十年的兄妹...”
“十年...都是一场笑话...”
修长的指解身上的喜服。
“曲池...曲池...”她还清醒着,身体轻轻颤抖,握住了他解衣扣的手。
“叫我一声夫君吧。”桃花眼的青年深深注视着她,“小九...”
是小酒,还是小九?
她眼里的泪滚下来,搂住身上人:“夫君...”
炙热又凌乱的吻落在脸靥上,想往内拱,又不得章法。
“姐姐...教教我...”
是小九。
酒意上涌,那张娇憨脸靥浮现在虚空里,在他额头轻轻一吻,眨眨眼,笑语如珠:“大哥哥。”
“哪儿去了,半天找不到你?”他把她拉到自己怀中,那张娇靥瞬间变幻,在自己身下仰望着自己,美目含情,樱唇衔艳,春情缱绻,语调也是缠绵,娇滴滴似水,“少连哥哥,我离不开你。”
他昂起头颅,半阖着眼,喉头滚动,薄唇微张,胸膛呼出混浊的气息,迸发的那一瞬间,睁眼。
满室寂然。
情浓,春梦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