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的工人已经闹起来了。
一般的服装厂都是招女工多,云家因为扩张得太快,当初招人时太仓促,直接通过中介招了一批外省来的年轻人,以男工为主。
“我们这个官司本来就是必赢的, 找他不过是想早点把对公账户解冻,他倒好,什么都不能保证就要收那么多钱,当我们钱是大风刮来的,傻子一样好诓骗么?”
祝君兰的情绪没邹莹那么过激,至少表面上一直风平浪静的,她看了看手表说道:“马上要五点半了,咱们先各自回家吧, 邹莹你明天还是早点到厂里去,尤其是看着那些工人,今天没按时发工资肯定会有人有意见……”
“大家安静一点,都不要激动听我说!”老赵拿着个扩音喇叭,焦急地解释,“我们公司的账户只是暂时冻结,公司的钱全都在账户里许进不许出,但是这个时间不会很长,大家放心,该你们的工钱一分都不会少……”
邹莹拨了拨头发, 她对这些是完全不懂:“律师要去哪里找啊?”
“找律师不难, ”祝君梅往对面的一个写字楼指了指, 大楼的外立面上挂满了各种招牌, “那里就有个律师事务所。”
邹莹气冲冲道:“他们就是奔着陷害我们来的, 怎么可能会主动撤销!”
律师摊了摊手, 一脸公事公办地表示他可以尽量协商。
三个女人进了那座写字楼找到了律师事务所, 咨询费先交了二百块, 接待她们的律师长得很像马龙白兰度,他听清原委后倒是承诺了一旦官司开庭会胜算很大,只不过他也无法确保云家的账户什么时候能解冻。
“原则上法院冻结存款和其他资金的期限不超过六个月, 如果要快的话, 只能跟申请执行人协商, 请他们撤销冻结申请。”
“好了邹莹,你现在骂得再多那个坏人也听不见,”祝君梅理智地劝解她, “当务之急我们必须要先请个律师,这种法律上的事情得找专业的人来帮忙才行。”
祝君兰再一问委托费, 邹莹都气笑了。
云家的工人说多不多,说少也有大几十号人,这么多人攒聚在一起,情绪越来越高亢。
周边其他工厂正是下班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又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几圈。
“我们不听你说这些!既然公司有钱就把工资赶快给我们!”领头闹事的工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叫石海权,他挥动着手臂叫道,“本来25号就该发工资,后来拖到了月底,现在又拖到新的月初了,公司到底是几个意思?”
下面的工人都高声附和起来:
“就是!到底是几个意思?”
“绝不罢休!”
石海权再变本加厉:“还我工资,还我血汗钱!”
“还我工资,还我血汗钱!”
工业园区的物业也被惊动了,几个保安提着警棍站在外围戒惕地看着,老赵和另外两个车间主任面面相觑,都一筹莫展。
石海权继续带节奏:“整个虞山到处是服装厂,我们的工资本来就比别家低,现在还扣着不发,老板娘是奸商!”
“石海权你这话可要摸着良心说啊!”老赵终于抓到了驳斥的话柄,“这工业园区里有哪家工厂开的工资是比我们云家更高的你倒是说说,还有哪家工厂的伙食和住宿条件比我们更好?祝总如果是奸商,那这天底下就没有良善的老板了!”
石海权狡黠地迅速转移话题:“那其他工厂可从不拖欠工资!”
他又带起口号:“还我工资,还我血汗钱!”
这句话喊完却已无人附和,哄闹的人群反而让开了一条路。
祝君兰和邹莹回来了。
老赵连忙跑过去:“祝总你来了!”
祝君兰风尘仆仆,盘起的长发微有凌乱,身上黑白两色西装的衣服下摆和长裤都有些皴皱,那是因为在外奔波了一天所致。
然而她此刻的神色还是很镇静,祝君兰从老赵手里拿过扬声器,迈着从容的步伐一路穿过人群走到最前面站定。
“我是云家的总经理祝君兰,”沉凝的目光从众多工人的脸上一一逡巡过去,祝君兰缓缓开口,“首先我代表公司向大家表达诚挚的歉意,因为公司遇到了一点意外,上月的工资没能按时发放。”
“但是请大家放心,我们公司的资产全都在,公司的运营也没有任何问题,你们每一分钟的生产都在产生效益,这一点相信苏会计和赵主任已经跟大家解释得很清楚,而且你们也有眼睛会看,有脑子能思考,云家并不是发不起工资……即使退一万步说,云家真的要破产了——”
祝君兰微微一顿,竖起一根指头,铿锵有力的动作和掷地有声的话语让她整个人充满了强大的气场:“我们云家没有任何资产是抵押出去的,我们没有欠银行一分钱的债务,如果云家真的破产,所有资产拍卖后法律也是优先保障你们工人的权益,我这个厂里光机器的价值都能付你们两年工资,你们怕什么?!”
四周鸦雀无声。
“大家回去吧,都回去吧,”老赵趁机吆喝道,“该下班的下班,该准备上晚班的赶快去吃饭,你们自己看看咱们厂里每天出去多少货,只有你们赶不及做的,没有咱们卖不掉的!”
其实大部分的工人也都是心中有数的,在整个虞山服装工业园里,云家不论是效益还是薪资待遇都是最好的工厂之一,只不过有人带头,众人便也都跟着闹了,反正人多了法不责众。
现在祝君兰发话,说得这么斩钉截铁让人信服,工人们便想散了。
只有石海权不依不饶:“祝总,那你总得说清楚给个具体时间,到底哪天能发工资?我老娘还等着我寄钱回家给她抓药呢!”
刚要散开的工人又都转过身。
祝君兰盯着石海权看了几秒,语气淡然而笃定:“最迟这个月的十五号,工资一定发下来。”
工人们果然都满意了,三三两两地离开。
邹莹松了一口气,继而又发愁道:“今天是把这关过了,可咱们的账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冻呢?万一十五号不能解冻,他们再闹起来怎么办?”
祝君兰却笑了,她双手环胸微微眯眼看向远方,神态竟然还很放松,她说:“邹莹呐,我到现在才发现这开公司的学问太大了,我们一开始以为做生意,只要筹出本钱,做出产品卖出去,就可以坐在办公室里数钱了,谁知道这里面的水是这么深,不经过这一遭,我都不知道咱们厂子里千疮百孔,有这么多的问题。”
邹莹深以为然,脸上的表情掺杂着疲惫,无奈,茫然:“谁说不是呢?现如今咱们公司是资金资金断了,工人工人不听话,什么倒霉事儿都囫囵全了,法务啊,管理啊,咱们又都一窍不通,人脉也没有,别人随随便便下个套我们就钻了进去……”
“所以我家小书说吃一堑长一智,”祝君兰笑意更深,她往四周看了看,低声说,“钱的事我有办法了,也是刚刚才想到的,明天我去跑几个银行,把咱们这么多的机器抵押出去,贷款回来的钱够咱们撑到年底还有得剩!”
……
祝君兰想到了解决资金的办法,她便没有把这件事再带到家里说,谁知两天后的一个大清早,她那讨债鬼的三妹上门了。
那会祝君兰正在厨房里做早餐,门是谢云书开的。
谢云书看到祝君莲,强忍住想要甩上门板的冲动:“三姨。”
“哟,不容易啊,你这孩子还认得我是你三姨呢!”祝君莲噙着一脸阴阳怪气的笑,她一把推开谢云书兀自踏进客厅,“啧啧啧,这屋子还真不小,房租可不便宜吧……哎呀!”
祝君莲一眼看到餐桌边坐着的裔玲玲裴寂还有每天风雨无阻来报道的江行止,惊讶地问:“这几个小孩是谁家的?”
仨孩子也茫然地看着她。
谢云书抿着嘴,把“您从哪儿来的赶快回哪儿去”的不耐烦和不待见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祝君莲绕着桌子走一圈,就见眼前的几个少年少女连同谢云书在内,一个赛一个得整齐漂亮。
一股酸气顿时填充满她整个胸腔,祝君兰不客气地问谢云书:“你爸妈弄回来这么多小孩干什么?”
不等谢云书说话她就从鼻孔后发出不怀好意的嗤笑:“难道是他们在外面偷生的?”
三个年轻人齐齐倒吸一口气,全都愤怒地涨红了脸。
裔玲玲之前在海望车行见过祝君莲一次,裴寂跟江行止则是头一回碰到过说话这么难听的长辈。
“祝君莲你一大早的牙都不刷跑我这来撒什么野?”祝君兰拿着汤勺从厨房里走出来,冷着脸。
“瞧你这话说的我的二姐!”祝君莲捂着嘴咯咯笑起来,“我当然是来看你的啊,你公司要破产了,咱爹妈听到了都担心得很,这不特意让我来瞧瞧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海滨这个弹丸之地几乎没有秘密,虞山的工业园区里有很多工人来自城市下辖的各个角落,祝君兰自己开了个颇有规模的服装公司,在村里名噪一时分外醒目,几十号工人围在一起闹事这么显眼的场景藏都藏不住,有同在园区里做事的村里人把这个消息传了回去,甚至落到了祝君莲的耳朵里。
“祝君莲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们那一家败家玩意儿才破产!”谢祖望从卫生间里冲出来,怒声呵斥,“我们云家生意好着呢,要你这乌鸦嘴又跑过来说东道西的!”
“好着呢?哦,对,你们云家生意可好了,好到名声都传回到兴阳村里去了!”祝君莲眉眼嘴角得意得好像要飞起来,满满的幸灾乐祸,“现在全村人可都知道你们公司账户被冻结,工资发不出来,工人都闹着要拆厂房啦!”
谢祖望和四个孩子同时吃了一惊,都望向祝君兰。
祝君莲从谢祖望的表情里立刻捕捉到了什么,她叫起来:“哎哟二姐夫,你别不是还不知道这个事吧?你是怎么当人老公的,这么天大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你说你们家那厂子里可不少人,一大半都是男的,你也不怕你老婆……”
“小书,”祝君兰的嗓音温凉沉静,“你带玲玲小裴还有小江出去吃早饭,吃完了,你们就各自上学去。”
谢云书眉头紧拧,他当然想留下来跟他妈问清楚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祝君莲这张嘴还不知道要说出多难听的话,让裴寂和江行止留在这里确实不合适。
四个人走出家门。
裔玲玲和裴寂走在前面,谢云书和江行止走在后面。
裔玲玲担心地说:“那个女的说的是真的么?兰姨公司要破产了吗?”
裴寂皱着眉:“她说兰姨公司账户被冻结,工资都发不出来。”
裔玲玲:“怪不得兰姨这几天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
裴寂:“好像都不怎么笑了。”
江行止拉了下谢云书的手腕,两人对视一眼。
裴寂问:“刚来家里的那个女人是谁?看着真讨厌!”
裔玲玲:“她是兰姨的妹妹,是祝三姨!”
“吓?”裴寂吓一跳,“她跟兰姨一点都不像!”其实他想说那根本就是个泼妇。
“就是!”裔玲玲撇嘴,“她是个欺负兰姨的坏人!”
半小时后。
裔玲玲在学校的厕所里给李群芳打电话:“妈妈,兰姨公司要破产了,她被人欺负了!”
裴寂站在楼道的拐角里,他瞪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许久,最后终于一咬牙,拨下了那个他几乎从来没有主动拨出去的电话。
接听的人是裴林生的警卫员小安,裴寂说:“小安叔叔,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谢云书和江行止坐在教室里,大4a的课本竖在桌面上挡住脸。
“全都查清楚了,”江行止低声说,“有个叫云澜的皮包公司起诉云家盗用他们的logo,咱妈的对公账户被封了,前两天公司里的工人吵着要工资,差点掀起暴|动。”
谢云书很安静地听着,放在桌面上的两只手紧握在一起,攥得拳头咯啦咯啦响,他磨着后槽牙说:“江小花,我认真生气了。”
“这个李常德,一而再再而三欺负我的丈母娘,”江行止的手心覆住他的手背,湛亮的眼眸里同样寒芒毕现,杀气腾腾,“搞他!”
邹莹叉着腰, 诅咒李常德的祖宗十八代。
“快点发工资,我家里老婆孩子都等着张嘴要饭吃!”
石海权喊口号似的握拳振臂:“今天不发工资,我们绝不罢休!”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祝君兰一通话还没讲完,手机响了。